晚也做梦,早也做梦
作者:陈祖芬
我说,韩国音乐厅的内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他说做梦,梦里想到的。
我说,那,音乐厅的外墙呢?他说做梦,他老是做梦,老是在梦里看见很多美丽的东西。
韩国首尔的麦粒音乐厅,内墙、外墙的陶艺,总之整个音乐厅的陶瓷用去一百多吨土。还用去他5年的生命。他是晚上做梦,白天把梦见的美丽做出来,晚也做梦,早也做梦。
中国美术馆展厅正中的整整一面墙上,是麦粒音乐厅内墙的陶艺雕塑的巨幅照片,雕塑前是一张他的半身照,正在做陶艺。
眼看他被陶艺团团围住,我一时弄不清是他做出的陶艺,还是陶艺做出了他?
他叫朱乐耕。在这个“朱乐耕现代陶艺展”上,展示的是他的陶艺作品,但同时也正是这些陶艺,塑造了、造就了这个叫朱乐耕的人。
照片上的朱乐耕,依然瘦瘦,只一边的长发,艺术地飘垂下来,像他的作品里夸张的马鬃。他的马,身子简约而细瘦,决不省略的,是马鬃。叫人想起T台上的超模,细挑到近乎变形的身子,和飘拂的发。如果马也挑选超模,那么就是朱乐耕的马了。
这种简约和夸张,又像朱乐耕其人。他的身子占用的生存空间很小,然而他的思想飞扬。前几天他抽到一签,上边只一句话:花开不与四时同。那是把“风光不与四时同”改了头两字。2005年的最后一天,他的陶艺展开幕,果然花开不与四时同。
有人看见我在朱乐耕穿T恤劳作的照片前驻足,说,他穿T恤最好,朱夫人说过,朱乐耕穿西装像个民工。如果说他穿西装像个民工,那么,他做陶艺像个义工。
用5年的功夫做那100多吨的瓷土,这种时候,人便如土一般敦厚,一般单纯。天天与土对话,讲着只有他和土懂得的语言。当此之时,他便如义工那样只想着贡献得更多,只想着付出得更好。
一百多吨,这是艺术的重量级——如果艺术也能像拳击那样分量级的话。在这个陶艺展的研讨会上,有人说到上世纪60年代上大学时,大学生的定粮是30斤,但是雕塑系的学生有35斤。因为做雕塑是要体力的。那时,多一口粮都是件大事。35斤定粮,是这位发言者对雕塑艺术的最初认识。
那个年代,一个月吃几斤粮都被限止,自然不会有天马行空的思想,不会有我自行空之天马。比起对35斤定粮“耿耿于怀”的发言人,朱乐耕是幸运的,晚生了10年。于是他懂得那个年代的艰辛,又拥有这个年代的开阔。
他作品的天马脚下,是晶莹剔透的绿白相间。那辽阔,如大地;那洁净,如天空;那超乎现实的空灵,又如幻似梦。到底是大地是天空还是梦中?于他,陶艺是生他养他之热土,又是无限驰骋之无穷。我想起IT业广告语里最多用的词汇:无线,无限。
景德镇人朱乐耕,注定陶艺是他的根。然而又不与四时同。又一组做墙的雕塑,叫“蓝色的声音”。灰蓝、蓝灰,绿蓝,蓝绿,黄蓝、蓝黄,总之觉得凡是沾上蓝的色阶,这里全有了。而且好像是扔在盘子里的蓝色头巾或是什么布片,看上去全是柔软的,叫人手痒痒的,直想上前抓起一方头巾摸搓。
人生总有制约的,或叫有序。现在不会再有定粮的限制,但是也有艺术道德的底线。我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没有向那“蓝色的声音”伸过手去。
想去触摸声音?
是的,这些由瓷土烧成的蓝色家族,好像挺喜欢我这个笨笨的知音。她们七言八语地和我说话。其实,她们的语言我不完全懂,但正是这种似懂非懂,激发着我的好奇和我的爱情。是的,爱情!艺术本来就和爱情那样,说不清楚,爱情的美感,也就在那三分朦胧一分糊涂。朱乐耕的作品,多是用1300多摄氏度的的高温,于是才能烧出那超凡的瓷质。或如“天马”那样象淡墨画,或如“蓝色的声音”那样像油画。
“蓝色的声音”,又叫我想起这种高温瓷,竟能出最好的音响效果。那麦粒音乐厅,不仅整个儿像一件令人震撼的陶艺,而且每一块高温瓷都像护花使者那样保护着演出的声音。
还有朱乐耕用陶艺做墙的麦粒美术馆等等。不过,想到那一百多吨土,和1300多度高温,我不敢想象那耕耘之付出!
不过,他是耕梦。是天马行空,乐在耕梦。
所以,他做得过来我看不过来。
看不完的朱乐耕。(新民晚报2006-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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