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融和之门
作者:陈祖芬
澳门读书人多,进书店买书的人不多。也许澳门太小,谁出了本书,大家都知道。亲朋好友一一送过来,落下谁都不合适,或者说谁也没法落下,好像就把书送给了整个澳门,还有几个人买书?
不过澳门人春节不送书。送书音同“送输”,大过年的口彩不好。
又有人说在澳门你要是想坑谁,就叫他开书店。开书店就好像不会赌钱的人进葡京赌场——输定了。
澳门有规定,公务员不准进赌场。事实上在赌场豪赌的,很少澳门人。用澳门人的广东普通话说,这是“炸鸡?”观念——他们把价值观念很认真地念成“炸鸡”观念。
澳门有相当多的“土生”——当地人把中葡混血儿叫做“土生”。“土生”生来就会双语,双母语。而且往往懂广东话并普通话,懂葡语并英语。人称澳门是一国两制三种货币(葡币、港币、人民币)四种语言。澳门人结婚,新娘上午披着婚纱挽着新郎上教堂,由牧师主持婚礼,晚上新娘穿上中式红缎小袄款款地步入中餐馆,在中式结婚喜宴上,新郎新娘拜佛拜祖宗拜父母拜天地。
澳门老老小小都喜欢写旧体诗,这个密度在整个华人世界里是最高的。尽管道地中国人在澳门的人口比例,比之内地和港台都低。4月8日的澳门醉龙节,尤见保存完好的古风。龙舟竞渡,参加仪式的人端起陶罐咕嘟咕嘟地灌下米酒。澳门同样也有浓浓的葡萄牙乡村情调。一处中国人开的山间小店,供应葡式餐饮。每到周末,铺着格子桌布的山野店堂里,一下长满了葡萄牙人和葡式大胡子。澳门每年11月举行国际赛车,已经举行五十届了。
有龙舟又有赛车,这才是澳门。
就想起澳门海边高高耸立的融和门。古今中外的文化在这里不是冲撞,而是融和。澳门回归前,葡籍总督也称自己爱喝咖啡,又喜欢吃面条;长着葡萄牙的脸,又入中国风俗。
有融和就有序。澳门总共一百三十公里的路上能有序地载起穿梭的十万辆汽车。而且在澳门开车充满了高难动作,司机得来回掉头、拐弯、上坡、下坡。澳门原先一些烂菜场,后来种石头——高楼耸立,好似云南的石林。远看高楼群,楼与楼前后左右成排成群地那么一站,又好像天天在举行高楼的选美比赛。澳门三岛,岛间是海洋,岛上有山坡。岛上的高楼群,使岛间的距离拉近了缩小了。但是海上两座长桥,又像两个钢架把岛与岛撑开,把澳门撑得好大。夜晚整个世界在黑暗中隐去,只有桥上的灯连接起澳门三岛的繁灯。那繁灯,好像打开的珠宝箱,成串成堆的珠子盘桓在一起。融和与包容,使生存空间、使发展天地最大化。
澳门,融和之门!
在当今这个好斗尚武的世界,她是独具美丽的娴静的一隅。
澳门的闹市有一幢大厦,叫时代商业中心。有醒目的汇丰银行的招牌,更有红艳的霓虹灯牌。人说这个楼的上班时间最长。白天公务员上班,晚上夜总会上班。澳门基金会搬家前也在这个楼里。基金会年均出书三十来种,中文的、英文的和葡文的。澳门的地理,澳门的风物,人口、语言、历史、宗教、法律、政治、产业、科技、青年参与、航海发现、澳门基本法、经济四百年、总督与立法会、华人政治文化、澳门百科全书,等等等等。基金会还投资澳门大学的基建,做澳门妈祖文化、澳门社会协调发展、澳门科技远景和澳门考古研究。十来年前基金会筹划的路环岛黑沙遗迹的发掘,发现了三四千年前人类生活的遗迹,居然就挖出一套完整的制作玉石饰物的工具——石锤、石核、石片、石蕊、石钻和砺石。
但是当年我在澳门基金会好像看不到什么人。我问基金会的一位年轻人,操作那么多书的共有几人?他说三人。当然,他一个,另外还有两人。有融和就有效率。我不明白这位年轻人同时能快快地做多少事。他说好像每一分钟都有事。他说话很快,不能不快。笑得也快,赶紧笑完了好接着说下一句话,所以一下就笑完,爆破力极大。他话语间时而爆出一阵密集震响的朗笑,如同高压氧舱爆炸,常常把我一惊。
他高高的个头,敞着西服,两只大拇指塞在西裤里,好像随时准备接纳各种可以想象或难以想象的事项。他圆脸圆鼻寸头鼓鼓的脸颊,娃娃脸的额头上,像澳门的街道,有了太多的车道。他三十来岁的时候,外人把他看成四十多岁。他三十好几、走向四十的时候,外人又把他看成三十来岁。就觉得这个娃娃脸好像是小孩思考大人的问题,小孩做大人的事。
他走路也喜欢独辟蹊径,走别人不走的路,或是自己没走过的路。澳门路环岛一个山坡拐弯处,有道长长的白痕,这是他十年前驾车撞出来的。他常常凌晨写作,乏极了就开车兜风。兜完风又非常阳光地出现在基金会。那天不知是雨天道滑,还是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太多遮挡了视线,总之他那车急转弯时一下撞上了山,车一下弹起在空中转三圈,好像自由体操中的转体腾空翻360度。他晕乎中只抱紧方向盘,任凭自身和车身空翻。裤子毁了眼镜碎了车子废了,他没事。警察不信,车子是你驾驶的车子摔成烂铁你怎么会没事?
是啊,他怎么会没事?我真想推荐他给007当飞车的特技演员。
他几乎不大有可以不穿西装的时间。我离开澳门的时候,看到他嘴角有两处涂着白药,上火了。可他那天下午要赶回澳门飞往葡萄牙参加基金会举办的书展。本来应该赶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来不及了。我看到他1987年在葡萄牙留学时的照片,细瘦的个子,背着双背书包,学生头,娃娃脸,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其实已经二十四岁了。后来,他三十来岁倒被人看成四十多岁,这个变化,或许是他1988年到澳门基金会后用加速度完成的。
澳门在政治、思想、文化、宗教多种领域,有许多中西交汇点。这些点连成一条兼容多元的通道,通向澳门在未来中国现代化中的定位,通向澳门在世界的定位。这个定位需要对澳门的过去和现实作研究,需要为澳门的未来培养人才,譬如法律人才,譬如师资。这一道道题在他年轻的额头上划下的一道道纹,比起他的车在山上撞出的那道白痕,更深。
澳门人的肤色有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不黄不白的、不白不黑的。这位年轻人对葡萄牙人讲葡萄牙语,对英语国家的人讲英语,对广东人讲广东话,对北京人讲北京话。他穿西装,吃咸鱼,有五千年文明古国蕴积的深思,更有现代人的简截了当。他身上浓缩了澳门文化的特点:多元融和,融会贯通。他的博士论文的题目是《生存之道》,不同文明的“和谐共存”,是他阐述的主旨思想,这是他用25万字搭筑的一座学理的融和之门。
我说是澳门这个融和之门,酿造了这样一个吃咸鱼、穿西装的年轻人。
他爆出一阵密集震响的朗笑,一下就笑完,说:澳门是个好地方,连“非典”都不会来。
我想起澳门妈祖阁上的对联:风调雨顺,水陆平安。
愿澳门风调雨顺,繁荣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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