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林
1当史铁生在“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之后,当他终于明白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的时候,当他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那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的余生的时候,他想到了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没有人能那么容易地就接受一个突然降临的厄运,这厄运告诉他,从此,他将永远地失去那个他本可以游刃有余的世界,不得不呆在一个他原本一无所知,甚至也是他一无所能的世界中,也没有人能一下子就将自己的行为方式和心态调整到适合于他眼前的处境中来。很多人在这沉重的一击后差不多完全地丧失了思想的能力,他们的心里多的就是对造化弄人的无比强烈的诅咒,对自己惨遭厄运深切的自怜自惜,对自己的未来和自己应该有的应对能力的彻底无望。这时候,其实根本用不着“想”,死的问题就会自动地弹出来,将他紧紧地攫住,挣扎于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但这挣扎不仅仅是对生的留恋,或许也并非只是对死的恐惧,而更多的是来自于对眼前处境的无力承受,对生命和造化的困惑。是的,那些原先他可能获得的一切将他完全抛弃了,他被造化、被自己的宿命扔在了一个他从未曾想象到的荒原上,他就是那茫茫人海中最伤心、最无辜、也最不幸的一个人。万劫不复,没有了回去的路,惟一的归路就是死。既然身体已经背叛了他的灵魂和欲望,将他的灵魂和他所有的理想和欲望扔在了一个黑暗的深渊里,灵魂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身体遗弃。然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百多年前的英国小说家斯蒂文森就用小说告诉我们,灵魂和肉身是无法分离的,而且,被身体遗弃的灵魂是无家可归的,它只能寄居在这具给他带来了无限痛苦的皮囊之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它怎么就独独与自己连在了一起,生命究竟是怎样开始的,死神又将怎样降临,这健全的身体究竟是被谁剥夺了他合法的权力,身体被破坏了,灵魂也会随之被伤及,如何使灵魂不受损伤,可这不愿、也不能受伤的灵魂又怎样与这残破的肉体相安无事地在一起?这样的问题一直地追问下去,我们就发现,那已经不再只是一己的问题,而是关乎整个人类的问题了。面对这样的问题,一个真正的思想者又怎能不从此开始他思想的旅程。
2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力主“为情造文”,彻底否定了虚饰做作的“为文造情”。那么,对史铁生而言,是怎样的情思使他在15年后捉笔写下了这篇情深意邈的《我与地坛》的呢?
15年,在一个人的生命中不能算短暂,对一个只能在轮椅上走过这一段岁月的人来说,也许就显得更加的漫长了。可我们除了看到史铁生笔耕不辍的成果外,就再难想象他伏案写作之外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了,这与想象力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因为世间根本没有完全“设身处地”的了解和理解。但是,当史铁生在15年后不再用虚构的方式将他的情思和盘托出的时候,我们知道,有一些东西是一直纠结在他的心底的,而也正是这些东西,才使他具有和盘托出的勇气。
也许使史铁生平静下来的东西有很多,但我们依然可以肯定地说,地坛也一定给他带来了平静。15年前的那个下午,“失魂落魄”的他“摇着轮椅进入园中”,(我不知道史铁生在写“进入”的时候是否感觉到了一股揪心的痛苦,他已经不能将“走”这个我们常常使用的字用在他自己的身上了!当我细细地咀嚼着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字眼的时侯,我仿佛看见了他每一次“进入”这古园的情景)这“荒芜但并不衰败”的古园,“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仿佛就是为了等他,为了给他一个平静的地方,为了让他能在这缄市里难得的宁静中去思索自己的命运,为了让他“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因为这样的思有时候是要有一种特别的氛围的。对那时的史铁生而言,地坛就正是那样一个有着特别的氛围的所在。
这是—座神圣的祭坛,也许它的历史已不被大多数人所知,但是我们知道,这祭坛上一定供奉过无数的牺牲,而所有的牺牲其实都是为生者的,这祭坛就是生者们强烈的生的欲望的体现,可却在同时也体现了对死的恐惧,于是,死神狰狞的面目也便影影绰绰地映现了出来,这祭坛于是将生和死紧紧地连结在了—起。然而,沧海桑田,如今的祭坛上早已没有了那些牺牲,时间和历史留给我们的是一座人类生的意志的象征物,和它上面的那些斑驳的琉璃,颓圮的老墙,还有苍幽的古柏,那些不再有任何约束的荒藤野草,和那些寄居在这里的瓢虫、蚂蚁、蜜蜂……它们的生是不需要任何的祈祷和祭告的,在这些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东西中,似乎全都包藏着生命的奥秘,又似乎都是对脆弱的人类生命的嘲讽。现在,他那被遗弃的身体就仿佛是这废弃的古园,园子和这园中的—切与他残缺的身体和痛苦的灵魂遭遇了,于是,一切就都变成了启示,在向他昭示生命的真理。
在遭遇了命运沉重而残酷的一击后,是古园里的沉思使他明白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说,“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除了他自己,我们谁也无法想象史铁生在那几年中是怎样被这些问题纠缠着,我们也不可能想象他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感受,但我们知道他已经接受了生的事实,他也已经将死视为了生命中必然来临的“节日”,于是,他“安心多了”。然而,想透了死并非也就想通了活着中可能出现的一切,尤其是对这样一种残疾的人生来说,就更是如此,死的问题会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他的思绕不过去的关口,因为“活着的问题在死前是完不了的”。当忧郁的丹麦王子在生和死之间难以决断之际,是复仇的火和亡父的幽灵给了他生的力量,对史铁生而言,开始的写作其实也就是他向命运的复仇(至少是抵抗)之举,然而,“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宿命的现实只能被接受,使自己成为“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巧妙地粉碎”那一场命运之神导演的“阴谋”,而要成为一名会欣赏的观众,就必须与舞台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史铁生说不要“坐得离舞台太近”。
3然而,人生的舞台并不因为这距离就允许你永远地做一名欣赏的观众,命运的不公更体现在它将一再地使你陷入“阴谋”之中。当史铁生凭藉着他对命运深切的感悟、坚强的意志力和文学上的才能,终于获得了成功的时候,他那苦难中的母亲却被上帝早早地召回了,从此,出门的时候再没有了母亲那长长的、无言的目送,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这也是地坛给予他的启示,一个制造“阴谋”的上帝或许也有一副恻隐的心?但是,这样的安慰和启示毕竟太无力了,他只有将他对倔强和羞涩的忏悔变成泣血的忠告:“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我们不可能完全了解,当史铁生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怎样一副复杂的心情,可是,我们能想象,当他已经懂得,当他终于会为她想想的时侯,当他回忆起当年母亲为他无言地准备着他去地坛的一切的时候,当他想到母亲在偌大的园子里寻找他时那“茫然又急迫”的步履的时候……当他终于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他的心里燃烧着的一定是悔恨的火焰。
在另一篇回忆母亲的文字中,史铁生告诉我们,母亲是喜欢花的,“可自从我的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只因为那时,她的心全放在了为儿子问药访医上了。一朵花,就是一个美丽的生命,然而,为了儿子,热爱生命的她竟然常常忍受着剧烈的肝疼(“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当她听说北海的花开了,她想到的是推着儿子去看花,让儿子去散散心,让儿子去感受那些美丽的生命。终于,在母亲永远不再开口的这一天,儿子懂得了母亲没有说完的话:“要好好儿活……”,也明白了母亲的“苦难与伟大”。
苦难中的母亲被慈悲的上帝召走了,这其实是一个孤苦无助、悔恨交加的儿子最后的安慰,不如此,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得安息的罢。
当他失去了行走能力的时候,他来到这古园,当他失去了母亲的时候,他依然来到了这古园。在古园中,他追怀着他伟大的母亲,从他车辙滚过的地方寻觅母亲的脚印;在“纷纭的往事”中追索母亲给他的启示;在古园勃勃的生机中领受自然的启迪,这园子真的给了他很多很多,所以,他说,“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母亲是伟大的,这古园和母亲一样的伟大。
4如果说他的写作中有泣血的忠告,那忠告也是从他自己的悔恨中自然地长出来的;如果说他的写作是要告诉我们一些关于生命、关于生死的道理,那道理也一样是从他自己切身的思中得出来的。因为是切身的,也就需要有那么一种直面现实的勇气;这个世界已经越来越少素面朝天的真实,而他的写作因为这切身,因为这不假虚饰、毫不讳言的真实,便有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力量,所谓“感人”,其实就来自于斯。
“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既然世界上一定要有苦难存在,那么,“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但丁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屠格涅夫说我愿意放弃光明世界里的一切,我愿意跨过那门槛,进到那无尽的黑暗中去。鲁迅说,就让我来“肩起”这“黑暗的闸门”,放他们走进黄金世界里去……,这些都是绝对真实的,但那些苦难与史铁生的苦难不一样,他们的时代也与史铁生的时代不同。在地坛,他看到的那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给予他的启示是:“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但丁们是伟大的,因为他们主动地肩起了这世界上必须有的苦难,对史铁生们来说,却不是如此,苦难对于他们,是飞来的横祸,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宿命。然而,史铁生也一样的伟大,因为他从这启示中终于明白了,这个“偶然,是没有多少道理好讲的”,更明白了并非所有不幸的命运都能凭藉“智慧和悟性”获得救赎,于是,这明白中就多了一份悲悯,虽然,那悲悯也许首先是来自对自己的宽慰和怜惜。
史铁生说他不懂宗教,在《病隙碎笔》中,他说,“我只是活出了一些问题,便思来想去,又因能力有限,所以希望以尽量简单的逻辑把信仰问题弄弄明白。”纸上谈宗教的人未必真的懂宗教,因为他们的问题不是直接地来自于人生,他们又怎么能明白最真切地关怀着人生的宗教呢。史铁生与他们不一样,他依靠自己的勤思,甚至是苦想,从自己切身的体验和感受出发,却到达了宗教的境界。因为宗教的本质并非是对苦难中的肉身的拯救,它救赎的只是苦难中的“心魂”。因为有信仰,心魂方能安定,才能不恐慌得如同一个“人质”。
然而,信仰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生之困惑。困惑永无止日,思也便没有尽头。有时候,思在黑夜中,似乎觉得前面不远处就是光明的所在,可是忽然间会又跳出一个问题,一个一个的问题纠缠着,扭结着,岁月流逝,年齿渐增,人生也就在这样的纠葛中向前行进着。
米兰·昆德拉使一句犹太谚语广为流传: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是的,无论是复杂的还是简单的,智慧的还是愚蠢的,所有人类的思考,对于造物的上帝来说都是幼稚可笑的,是全无价值的,是真正的杞人忧天。然而,心和脑却又是上帝给的,于是,人类用心感受这个万千世界,用脑思索着这个世界的奥秘。即使所有的思想都只是强作解人,人类也一样地会如同遭到惩罚的西绪弗斯那样永无止境地思想下去,除非寂灭为尘,为土,为无。所以,史铁生说,“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其实,思也是欲望之一,好奇就是它最强大的动力。可是,“消灭恐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灭欲望”,“消灭人性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消灭欲望。那么,是消灭欲望同时也消灭恐慌呢?还是保留欲望同时也保留人生?”这就是答案?或许根本就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劳永逸的答案。
5所以,当我们读着这情深意长的文字时,就根本无法像阅读那些闲情逸致的文字那样一目十行,我们得时时停下来,努力地跟着他一起想。而因为所思的这些问题不是那些线性式的,可以一路追问下去。从生到死,似乎是一条笔直的路,可是,没有谁的人生是一条直线,而无论生也罢,死也罢,又都是一个结一样的问题,这结就是初民们用来记数的绳索上的结,绳索有多长,那结也就有多少。于是回环往复、峰回路转就成了这篇文章在表达上的一大特色。是的,这样的文字给予我们的当然不可能是阅读的快感,而是澄静的思和深切的悟带给我们的启迪和引导。
这回环往复、峰回路转的表达其实就是史铁生反反复复的思想之路,那曲曲折折的,忽儿进、忽儿退的,扭结着、纠缠着的思路,正是他真实的思绪,是一个身陷其中的思索着的人的真实的内心,他试图解开那一个个结,至少要明白那一个个结是怎么打上的,这结是由谁打上的,又怎么结在了他的身上,然而,仅仅依靠自身的冥思是困难的,甚至是完全不可能的,也许自尊和要强使他根本不会选择倾诉,因为倾诉除了暂时地缓释痛苦之外,并不能解决他的宿命带给他的问题,于是,这古园就成了他最理想的对话者,古园中的一切也都是这样的对话者。
他首先必须溯匿的是他自己,可那个附着在残缺身体上的自我并不那么容易说服,这时,地坛口入了进来。于是,我们在他的叙述中便看到,一会儿是你,一会儿是我,一会儿又是他。这是对话,可这对话分明是一个交响式的对话,这交织在一起的你我他不就是整个人类么?
15年了,地坛依旧还是这个地坛,但一直守在这里的他,却从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人们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历史和人生,它们告诉他,这世界不可能是一个无差别的所在,必须有苦难存在,有苦难才有幸福,于是,他只能接受,只能豁达,于是,在山穷水尽处,他总是峰回路转地让我们见到一个柳暗花明的所在,于是,他告诉我们,“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这是自然的启示,这也是中国最古老的思想方式。
人似乎并不很情愿地将自己置于自然之中,人们总是要说,人是什么万物的灵长、甚至主宰,大多数的人们总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退回到自然的立场上去思考,即使是这样,自然也从不吝惜他深邃悠远的内涵,将启示悄悄地传示给困顿中的人们。
母亲是生命之源,可所有的母亲都会死去;地坛是祭坛,是牺牲们生命的终点,可是响起来的却是生者如雷的祈祷;地坛是已逝的历史的遗物,王侯将相也早已如烟般散尽,可留下的却是这些郁郁葱葱、缄口不言的生命;生是自然,死亦是自然;日出日落,东升西降,花木一岁一荣枯,四时生生不息地更替着、轮回着……能从这古园中获得如许多的启示,又怎能不将它视为自己的福祉呢。
是的,如果不是命运的有意安排,如果多少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没有截瘫,如果坐在轮椅上的他不是偶然地来到这古园,一切,至少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也许就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也许,我们就将失去一个优秀的作家,也将无缘读到这一篇情深意切的、关于一个被命运打倒而最终又站起来的人与这座古园的故事。
如果说宿命的残疾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考验,这样的考验未免也太残酷了,而我们也未免将命运和人生看得太简单了;如果说截瘫(残疾)是一个地狱,那么,史铁生就是这“地狱之门”(罗丹著名的群雕作品)中的“思想者”,而地坛则是史铁生永恒的对话者、启示者,同时,地坛也是他灵魂和身体疲惫时最好的休憩地,是抚慰他残疾的身体和迷茫无靠的心灵的无言的母亲。
史铁生在一封信中说道,“好的宗教必进入艺术境界,好的艺术必源于宗教精神。”他还说过这样一句话,“缺乏对心魂的关注,不仅限制了中国的艺术,也限制着中国人心魂的伸展。”我们的时代多的就只是浅唱低吟的情和爱,无病呻吟的寂寞和无聊,矫情做秀的轻浮和夸饰,少的是真正关注心灵的心灵,和从这些心灵里流出来的艺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将这一篇《我与地坛》尊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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