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国民党报刊报道毛泽覃遗体被抬至瑞金县城示众
笔者曾专程向闽西革命历史纪念馆原馆长林焕珍请教,林焕珍告诉笔者,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他在上杭县才溪乡纪念馆任馆长时,曾参与了上级调查组对何姓哨兵的调查:
当时我陪同湖南省委宣传部调查组在上杭县旧县镇梅溪村调查,调查组显然经过了深入的前期调查,他们知道这个姓何的老兵在上杭县油嘴泵厂当过工人,后来退休回家。而且据他们说,在国民党的报纸和审讯档案里记载了,供出纸槽里有毛司令的是一个操福建口音、背小马枪的战士。他们经过多方了解找到了这位姓何的亲历者。
那个姓何的哨兵当年已经60多岁了,他当时没有讲自己的过错。只是对调查组说了一些被敌人包围的情况。他承认自己挎的是小马枪,但不承认出卖了毛泽覃。他说自己是去草丛里大便,大便拉完就听到纸槽里响枪了。因为他的年纪较大,身体不好,加上当时他作为“叛徒”的证据不足,后来调查组也没有对他追究责任。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毛泽覃牺牲前后,由于其毛泽东胞弟的特殊身份,国民党的媒体竞相报道。1935年4月10日的国民党《中央日报》载:
中央社南昌十三日电伪福建军区司令龙腾云、伪中央兼军区政区(委)万永诚、伪军区宣传部长章永阿、伪第二纵队司令吴楚云,率特务队数十人,藏匿梅子坝大山中。十日晚被我陶师唐团包围,将其全部消灭,龙万吴三匪,当场击毙,章匪受伤已俘获,并俘匪官兵三十三名,夺获手提机枪等多件。又电,前据杏坊射斗官丰等处之伪福建军区龙腾云所部及七一团残余之一营,经我陶师连日进剿,分窜于腊口及亭头一带,九日该残股约三四百人,枪二百余支,由龙腾云万永诚毛泽覃等率领,在分水凹(腊口西)复被该师击溃,龙万率一部向腊口方向窜逃,毛率一部向西窜,在田心附近,被我痛击,俘四十余,获轻机枪手扣枪各一,步马枪二十八支,毛匪脱落。
1935年4月30日的国民党《中央日报》载:
中央社南昌二十九日电军息伪中央军区所属之伪师长毛泽覃(毛泽东之胞弟)前因我军积极搜剿,乃率领残部窜匿瑞金东之黄蟮口东北大山中。一月二十六日经我毛炳文部二十四师汤团在该处搜获,该匪顽抗拒捕,遂为我击毙,同时并毙伪政委以下十余名,获枪十余支,生擒匪众多名。据供与我抗拒已被击毙之匪首确系毛匪尸身,现已抬至瑞金城内,民众无不称快。又讯,二十四师汤团廿六日击毙伪师长毛泽覃,在尸身搜获匪首朱毛之照片,并中南银行钞票洋数十元,尸身抬至瑞金……
相同内容的新闻在国民党江西省的《民国日报》同日版面上也有报道。这些报道对我红军领导人极尽攻击诬蔑之词,因为记述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可供历史研究参考,所以也被党史工作人员延用,如福建省级机关和部队被包围的地点武平梅子坝山区,福建省委及福建军区主要领导人万永诚、龙腾云、吴楚云等人殉难地点长汀腊口分水凹,以及万永诚、龙腾云和毛泽覃分路突围,毛泽覃最后在瑞金步权村黄狗窝牺牲,证明是可靠的。
三、亲历者揭秘毛泽覃遗体被葬在和尚墓堆 然而,毛泽覃的身后事却留下了一个谜。毛泽覃牺牲后,被国民党军队抬到瑞金县城,此后的情况究竟如何?毛泽覃的遗骨最后葬在何处?笔者为此两次赴瑞金采访,在瑞金市原党史办副主任刘良和当地热心追踪毛泽覃死后真相的周道碌等人协助下,寻访到了许多新的历史线索和目击证人。花甲之年的周道碌是瑞金市侨联委员、退休机电工程师,作为土生土长的瑞金人,一直非常关注毛泽覃烈士的纪念活动。一个偶然的机缘让他下决心寻访毛泽覃殉难后的真相:
2009年4月4日,泽覃乡泽覃村举行了毛泽覃烈士陵园揭幕暨清明祭悼念活动,我拍摄制作了一个专题片《忠烈红林山》。2009年5月,这个片子在瑞金红都广场的电子大屏幕上播放,我听到旁边有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毛泽覃是抬在瑞金县城东山寺的和尚墓堆埋葬的,怎么会埋在泽覃村呢?”当时我对毛泽覃殉难后的具体情况没有了解,所以听到这样的议论心里也一直打鼓。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有人这样议论就不会没有理由。就是这样一个机缘,让我下决心要搞清楚毛泽覃殉难后的真相。
我先是做书面调查,在市档案馆查阅了1962年毛泽覃牺牲情况调查专案组的报告资料,感到有明显的问题。随后我又查阅了江西省公安厅三处拍摄的国民党《中央日报》和江西省的《民报》、《民国日报》,有关毛泽覃牺牲情况报道的照片资料,更加感觉到两者的不符之处。随后又开始实地调查,我专程去了毛泽覃牺牲地步权村江下小组好几趟,走访了很多当事人,拍摄了很多音像资料。沿着毛泽覃的战斗足迹,我去过汀瑞游击队的驻地九寨村,还有汀瑞游击队党支部驻地、军火库、哨所等地方,随着采访的深入,我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大。毛泽覃的遗体到底是不是埋在泽覃村?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依据是什么?我有物证和人证,物证就是国民党的报纸报道。毛泽覃牺牲前,蒋介石的行辕设在南昌,留在中央苏区坚持斗争的党和红军高级领导干部被俘后,都要验明正身,论功行赏,这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必然程序。人证呢,等会我带你去采访几个健在的当事人你就明白了。我之前已经多次采访过一些当事人,留下了音像资料。为了证实亲历者的证词,也为了在亲历者离世后留下一个法律依据,我还专门聘请了瑞金市的高级律师曲延舜作公证人,一起和我采访、做笔录。我可以坦然地说,我们虽然不是党史工作者,但我们是带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来做这件事的,目的就是为了还原历史真相,告慰烈士英灵。
我通过查阅瑞金地方史料,了解到历史上曾经有一个香火鼎盛的东山寺建于竹山下村,距离东山寺不远就是一片埋葬去世和尚的坟堆,当地人叫和尚墓堆。随后我就到位于瑞金县城区的竹山下村,寻访知情者。在竹下村采访遇上了不少困难,我先后跑了五六趟,有些当事人不愿多事,觉得当地政府过去有了结论,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调查也来调查过形成了结论,怕自己多嘴惹麻烦。我反复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告诉他们现在是政治开明、尊重历史的年代,自己只是为了还原历史真相,让毛泽覃殉难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这样才对得起烈士的英魂。最后我的话还是打动了他们,瑞金老百姓对毛泽覃很有感情,我一句话“要对得起毛泽覃烈士的英魂”,让众多的知情人和亲历者都认同。
老周边说边把我带到了县城边上的象湖镇东升村竹山下,在一座赣南旧式老屋里,89岁的李有娣老人正在和儿孙们做家务。说起毛泽覃的事,老人的第一句话就是:
“事实总归是事实,我们这些人说话是负责任的,没有的事我们不能瞎编。我是1921年12月29日出生的,红军北上的时候我十二三岁,我是打小抱给杨家做童养媳的。我的养父杨远懋早年有参加革命,后来在竹山下开了一家米店,帮人砻谷镦米换些零钱谋生。我养父有三兄弟,老大叫杨远森,老二杨远宏,老三杨远懋。杨家赚钱不多,但是乐善好施,不管修桥造庙接济穷人,都很愿意帮人,在本地有点名声。 那一年春上的一天下午,我们在村里看到国民党的兵抬来了一具尸体,放在我们杨家祠堂前面的石狮子脚下。听说共产党的大官被国民党打死了,大家都围上来看,我也跟着去了。不过,我是童养媳,不敢走得太近,只能远远地看。那具尸体看上去人很高大,穿的是和我们群众一样的粗布衫。听周围的大人讲,这个人是从安治前来的“土匪头子”。那个时候,国民党的兵都这么称呼红军游击队,但不晓得具体是哪个人。国民党团长欧阳江的指挥部就扎在我们杨家祠堂。到了晚上,欧阳江下命令要在祠堂把尸体割头。这下子全村人不答应了,自古以来祠堂就是一个清洁神圣的地方,有很多忌讳的,哪里能让他们在这里割人头。
我们杨氏一族的所有人都出来了,和欧阳江说不能在祠堂割人头,欧阳江住在我们这里,平时也得了我们不少方便,加上宗族势力出来说话,他就没说什么。大家就把尸体抬到祠堂对面的和尚墓堆。和尚墓堆和我们祠堂隔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是长汀通瑞金的,那时候来瑞金城只有一条公路,去南昌也要走这条路。尸体抬到公路边的和尚墓堆以后,国民党的兵就在那里把尸体的人头割下来了。割下来的头颅被国民党兵挂在双清桥南头的大榕树上,具体哪个位置我就不清楚了。我那时年纪小,家里离双清桥有两里路远,我不敢跑太远去看。
到了晚上,我的养父远懋和两个兄弟商量,他说这个死掉的共产党大官就是毛泽东的亲弟弟毛泽覃。他为了革命把生命都给我们了,我们应该想办法买副棺材把他好好埋葬。远懋出主意说,榕树的树枝不很高,拽下树枝就可以把头颅取下来,但是要晚上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去。三兄弟商量好了,三更半夜的时候就到双清桥的大榕树下,偷偷把毛泽覃的头颅取下来了。第二天,三兄弟出钱叫人买了一副棺材,请了两个人把毛泽覃的完尸埋在和尚墓堆。大体情况就是这样。我的养父做小生意,红军时期帮红军,国民党复辟回来后,欧阳江的团部扎在我们祠堂,他和欧阳江的关系也不错。这些事情,他们三兄弟是冒着生命危险做的,弄不好是要被杀头的啊。还好他和欧阳江关系不错,红白都吃得开,欧阳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利用这层关系,我养父也保释了不少被俘的红军游击队员。
从李有娣家出来,杨远懋的孙子杨和球和杨远森的孙子杨和均指着离家50米远的一所学校告诉我们,学校所在的位置就是原来东山寺的旧址,“文革”时期连带和尚墓堆全部在平整土地时被毁,毛泽覃的遗骨最终也没有幸免于难,令人痛心。随后,我们来到杨家祖祠,祖祠占地面积约有300多平方米,黑瓦泥墙,但气势不凡。世代居住于此的杨远瑞老人今年已经90岁高龄,毛泽覃的尸体抬来时,他也是见证人之一。老人告诉我们:
杨家祠堂门口原来是一口大池塘,水塘边上种了很多大樟树。祠堂门口的大坪上立了石桅杆,还有石狮子,很气派的。瑞金的国民党欧阳江团剿匪指挥部就扎在这里。毛泽覃的尸体抬来的时候,我记得是下午时分,国民党的白军用竹床子抬来的,就放在石狮子边上,离我们家门口不远。我当时十三四岁,记得事了。当时,白军本来要在祠堂门口割毛泽覃的头,群众不答应,迷信的说法是死尸不能进祠堂,怕坏了风水。欧阳江知道我们当地的风俗,后来就叫兵抬到和尚墓堆去了。割下的头颅挂在双清桥的榕树上,很残忍的。
老人话语不多,但说起这件事时,心情也十分沉重。他告诉我们,住在附近的曾带秀子也是见证人,或许她还会有其他更多的回忆。周道碌告诉我,曾带秀子夫家也姓杨,目前是全竹山下村年纪最大的老人,已经96岁了。我们来到曾带秀子老人家里时,双目失明的老人正在休息,听说我们来打听毛泽覃的事,老人坐稳了身子,竟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毛泽覃可怜啊,高高大大蛮漂亮的一个人,竟然被白狗子割了头游街示众。那个割他头颅的人叫方贵山,这个短命鬼不得好死呀。方贵山是我们本地下路头人,他的母亲很早就死了,他的父亲小名叫黄田螺。方贵山杀了很多人,最后自己也被杀掉了,一个后人都没留下来,老天有报应啊。
毛泽覃抬到竹山下,国民党开了大会,逼大家举手喊反动口号,打倒×××、打倒××××、不喊的还不行。好在开米店的远森老板三家人出了棺材,远森老板心肠好,他的店就开在双清桥的大榕树下,是他请人埋的毛泽覃,其中一个姓刘,叫什么名我不记得了。毛泽覃穿的是灰色的布衫,没有穿军装。我听讲政府现在要给毛泽覃做墓,做在沙洲坝,不知道墓做好了没有?
双目失明的96岁老人,竟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毛泽覃的长相身高,而且随口就叫出了刽子手的名字,当着我们的面咒骂可恶的刽子手,可见毛泽覃在老人心底的烙印。更让人感动的是,老人还非常关心为毛泽覃修墓的事,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一旁正在摄像的周道碌欣喜地对我说,你真有运气,我来采访老人家五六次了,她一直都没提到毁坏毛泽覃遗体的凶手,今天竟然说出了刽子手的姓名。这又增加了一个有力的证据。笔者在竹山下采访期间,随意询问了一些当地各个年龄段的群众,年轻的几代听亲历此事的老人们口耳相传,大家都对毛泽覃遗体埋在此地的事实表示认可。老周颇有感慨地说,我们用事实说话,历史的真相终归要大白于天下的。
周道碌带着我们来到绵江河上的双清桥,盛夏时节河水充沛,水流湍急的绵江河两岸,古木葱郁,数百年树龄的古榕盘根错节,虬枝苍劲。老周告诉我们,“双清柳渡”是瑞金古代八大风景之一。当年两岸柳树参天,枝权相交覆盖河面,行人过桥好似在柳荫上行走,因而得名。眼下,有关部门正在重修这座人文古桥,他希望能在桥头建一座毛泽覃烈士纪念亭,让后人能在这里缅怀先烈寄托哀思。看到双清桥功德碑上的一副对联:“积德芝兰茂,性善嗣孙荣。”善良纯朴的杨氏兄弟和众多的竹山下人冒着生命危险抢下毛泽覃的遗体,并出资买棺掩埋了烈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杨家兄弟冒死抢救并埋葬毛泽覃的遗体,看似平凡的举动却蕴含了我们民族传统的美德与品格,更可见当年苏区群众对党和军队领导人的爱戴之情。今天的杨家后人并没有因为先人的功德去向政府邀功请赏,他们仍旧平平淡淡地生活劳作,只是在毛泽覃的身后事发生违背历史的宣传时,他们才发出了真实的声音,这也仅仅是为了让真相公诸于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