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狗
“走狗”这个名称。大家想来都是很耳熟的。说起“走”这件事,并不是狗独有, 猪猡会走,自称“万物之灵”的人也会走,何以独有“走狗”特别以“走”闻名于世?飞禽
走兽,飞是禽的本能;走是兽的本能;这原是很寻常的事实,并不含有褒贬的意昧。但是“走 狗”的徽号,却没有人肯承认──虽则这个人的行为的的确确地是在表示著他是一位道地十
足的走狗,换句话说,被人称为走狗,大概没有不认为是一件大不名誉的事情。你倘若很冒 昧地对你的朋友当面说“老兄是个走狗”,无疑地是得不到什么愉快的反应的。这又是什么
道理呢? 玩狗是西洋女子的一件很普遍的消遣的事情──这些女子当然是属于有闲阶级的。 中国的“阔”女子中也有很少数的染著这样的“洋气”。听说中国某著名外交官的太大便极
爱养狗,养了十几只小哈吧狗,她的丈夫贵为公使,有时和她出门带著秘书,一等秘书二等 秘书三等秘书等等要很小心谨慎地替她抱狗,恭恭敬敬地待候著。但这在中国,究竟寥寥可
数,所以我们未曾做过著名外交家的骄贵太太的随从者,对于玩著狗的游戏,究竟不易得到 “赏鉴”的机会。依记者“萍踪”所到,在英国看见太太小姐们拖著狗在公园里或小山上从
容闲步的很多。我在伦敦有一处住宅的附近有一个很广大的草原( Hampsterd Heath),遇 著星期日,在这里游行的男女老幼非常的多,你在这里可以看见许多妇女手里拖著一只小狗。
有许多把拉狗的皮带解下,让狗自由地随著。在这种地方,我才无意中仔细看出走狗的特色。 你可常看到这种随著的小狗,它的主人可随便地带著它玩,无不如意。它的主人把一只皮球
往前远抛,它就兴会淋漓地往前跑,拚命把那个皮球抓著衔回来给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再抛, 它再跑,再拚命抓著球衔回来。有的没有带著皮球,只要拾著一根树枝,也可以这样抛著玩。
这大草原上有池塘,有的狗主人领著狗走进池边,把一根树枝抛在池里远处,呼唤著狗去衔 回来,这狗也兴会淋漓地往小池里钻,拚命游泳过去,很吃力地把那根树枝衔回来,主人顾
盼著取乐。至于这主人是怎样的人,平日干的什么事,叫它干的是什么事,有什么意义,有 什么效果,在这疲于奔命的走狗,并没有什么分别,只要你豢养它,它就对你“唯命是听”。
自号“万物之灵”的人类里面的走狗,最大的特色,无疑地也是这个和狗“比美”的美德。 其实“衣冠禽兽”的人类中的“走狗”较真的走狗,还要胜一筹的,是真的走狗除非是疯狗,
至多是供人玩玩,有的在乡村里还能担负守夜的责任,“衣冠禽兽”中的“走狗”却要帮著 豢养他(或它)的主子无恶不作,越“忠实”越“兴会淋漓”就越糟糕!在这种地方也可以
说是人不如狗,不要再吹著什么“万物之灵”了。”
我的母亲
说起我的母亲,我只知道她是“浙江海宁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么名字!这件小 事也可表示今昔时代的不同。现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开著她的名字,就是
出嫁了的,也一样地公开著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后的女子还大多数要在 自己的姓上面加上丈夫的姓;通常人们的姓名只有三个字,嫁后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个字。
在我年幼的时候,知道担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妇女杂志》笔政的朱胡彬夏,在当时算是有 革 命 性的“前进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家里替她订的旧式婚姻,以致她的顽固的叔父宣言
要用手枪打死她,但是她却仍在“胡”字上面加著一个“朱”字!近来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 后仍只由自己的姓名,不加不减。这意义表示女子渐渐地有著她们自己的独立的地位,不是
属于任何人所有的了。但是在我的母亲的时代,不但不能学“朱胡彬夏”的用法,简直根本 就好像没有名字!我说“好像”,因为那时的女子也未尝没有名字,但在实际上似乎就用不著。
像我的母亲,我听见她的娘家的人们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家大家族里的人们叫她做“十四 少奶”,后来我的父亲做官,人们便叫做“太太”始终没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机会!我觉得这
种情形也可以暗示妇女在封建社会里所处的地位。 我的母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里生的,她死的那一 年是在五月里死的,所以我们母子两人在实际上相聚的时候只有十一年零九个月。我在这篇
文里对于母亲的零星追忆,只是这十一年里的前尘影事。 我现在所能记得的最初对于母亲的印象,大约在两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天夜里, 我独自一人睡在床上,由梦里醒来,朦胧中睁开眼睛,模糊中看见由垂著的帐门射进来的微
微的灯光。在这微微的灯光里瞥见一个青年妇人拉开帐门,微笑著把我抱起来。她嘴里叫我 什么,并对我说了什么,现在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把我负在她的背上,跑到一个灯光灿烂
人影憧憧往来的大客厅里,走来走去“巡阅”著。大概是元宵吧,这大客厅里除有不少成人 谈笑著外,有二三十个孩童提著各色各样的纸灯,里面燃著蜡烛,三五成群地跑著玩。我此
时伏在母亲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张著眼看这个,望那个。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和祖父同住, 过著「少爷”的生活;父亲有十来个弟兄,有好几个都结了婚,所以这大家族里看著这么多
的孩子。母亲也做了这大家族里的一分子。她十五岁就出嫁,十六岁那年养我,这个时候才 十七八岁。我由现在追想当时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松所见著的她的容态,还感觉到她的活泼
的欢悦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见过的女子,我的母亲是最美的一个,就是当时伏在母 亲背上的我,也能觉到在那个大客厅里许多妇女里面:没有一个及得到母亲的可爱。我现在
想来,大概在我睡在房里的时候,母亲看见许多孩子玩灯热闹,便想起了我,也许蹑手蹑脚 到我床前看了好几次,见我醒了,便负我出去一饱眼福。这是我对母亲最初的感觉,虽则在
当时的幼稚脑袋里当 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母爱。 后来祖父年老告退,父亲自己带著家眷在福州做候补官。我当时大概有了五六岁, 比我小两岁的二弟已生了。家里除父亲母亲和这个小弟弟外,只有母亲由娘家带来的一个青
年女仆,名叫妹仔。“做官”似乎怪好听,但是当时父亲赤手空拳出来做官,家里一贫如洗。 我还记得,父亲一天到晚不在家里,大概是到“官场”里“应酬”去了,家里没有米下锅;
妹仔替我们到附近施米给穷人的一个大庙里去领“仓米”,要先在庙前人山人海里面拥挤著 领到竹签,然后拿著竹签再从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带著粗布袋挤到里面去领米;母亲在
家里横抱著哭涕著的二弟踱来踱去,我在旁坐在一只小椅上呆呆地望著母亲,当时不知道这 就是穷的景象,只诧异著母亲的脸何以那样苍白,她那样静寂无语地好像有著满腔无处诉的
心事。妹仔和母亲非常亲热,她们竟好像母女,共患难,直到母亲病得将死的时候,她还是 不肯离开她,把孝女自居,寝食俱废地照顾著母亲。 母亲喜欢看小说,那些旧小说,她常常把所看的内容讲给妹仔听。她讲得媚媚动听,
妹仔听著忽而笑容满面,忽而愁眉双销。章回的长篇小说一下讲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著 母亲再看下去,看后再讲给她听。往往讲到孤女患难,或义妇含冤的凄惨的情形,她两人便
都热泪盈眶,泪珠尽往颊上涌流著。那时的我立在旁边瞧著,莫名其妙,心里不明白她们为 什么那样无缘无故地挥泪痛哭一顿,和在上面看到穷的景象一样地不明白其所以然。现在想
来,才感觉到母亲的情感的丰富,并觉得她的讲故事能那样地感 动著妹仔。如果母亲生在现在,有机会把自己造成一个教员,必可成为一个循循善诱的良师。
我六岁的时候,由父亲自己为我“发蒙”,读的是《三字经》,第一天上的课是“人 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点儿莫名其妙!一个人坐在一个小客厅的炕床上“朗
诵”了半天,苦不堪言!母亲觉得非请一位“西席”老夫子,总教不好,所以家里虽一贫如 洗,情愿节衣缩食,把省下的钱请一位老夫子。说来可笑第一个请来的这位老夫子,每月束
修只须四块大洋(当然供膳宿),虽则这四块大洋,在母亲已是一件很费筹措的事情。我到 十岁的时候,读的是“孟子见梁惠王”,教师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到
年底的时候,父亲要“清算”我平日的功课,在夜里亲自听我背书,很严厉,桌上放著一根 两指阔的竹板。我的背向著他立著背书,背不出的时候,他提一个字,就叫我回转身来把手
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来。我吃了这一下苦头,痛是血肉的身体所无法 避免的感觉,当然失声地哭了,但是还要忍住哭,回过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处中断,背不
下去,经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呜呜咽咽地背著那位前世冤家的“见梁惠王”的“孟子”! 我自己呜咽著背,同时听得见坐在旁边缝(ren)著的母亲也唏唏嘘嘘地泪如泉涌地哭著。
我心里知道她见我被打,她也觉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和我表著十二分的同情,但她却时时从 呜咽著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勉强说著「打得好”!她的饮泣吞声,为的是爱她的儿子;勉强
硬著头皮说声“打得好”,为的是希望她的儿子上进。由现在看来,这样的教育方法真是野 蛮之至!但于我不敢怪我的母亲,因为那个时候就只有这样野蛮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亲见
我被打,陪著我一同哭,那样的母爱,仍然使我感念著我的慈爱的母亲。背完了半本“梁惠 王”,右手掌打得发肿有半寸高,偷向灯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满肚子装著已成熟的丝的蚕
身一样。母亲含著泪抱我上床,轻轻把被窝盖上,向我额上吻了几吻。 当我八岁的时候,二弟六岁,还有一个妹妹三岁。三个人的衣服鞋袜,没有一件不
是母亲自己做的。她还时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红来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岁时,看见母亲 那样辛苦,心里已知道感觉不安。记得有一个夏天的深夜,我忽然从睡梦中醒了起来,因为
我的床背就紧接著母亲的床背,所以从帐里望得见母亲独自一人在灯下做鞋底,我心里又想 起母亲的劳苦,辗转反侧睡不著,很想起来陪陪母亲。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
到大人的责备的,就说是要起来陪陪母亲,一定也要被申斥几句,万不会被准许的(这至少 是当时我的心理),于是想出一个借口来试试看,便叫声母亲,说太热睡不著,要起来坐一
会儿。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母亲居然许我起来坐在她的身边。我眼巴巴地望著她额上的汗珠 往下流,手上一针不停地做著布鞋──做给我穿的。这时万籁俱寂,只听到滴搭的钟声,和
可以微闻得到的母亲的呼吸。我心里暗自想念著,为著我要穿鞋,累母亲深夜工作不休,心 上感到说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著陪陪母亲,似乎可以减轻些心里的不安成分。当时一肚子
里充满著这些心事,却不敢对母亲说出一句。才坐了一会儿,又被母亲赶上床去睡觉,她说 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来干什么!现在我的母亲不在了,她始终不知道她这个小儿子心里有
过这样的一段不敢说出的心理状态。 母亲死的时候才廿九岁,留下了三男三女。在临终的那一夜,她神志非常清楚,忍 泪叫著一个一个子女嘱咐一番。她临去最舍不得的就是她这一群的子女。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但是我觉得她的可爱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她 的能干的才具,都埋没在封建社会的一个家族里,都葬送在没有什么意义的事务上,否则她
一定可以成为社会上一个更有贡献的分子。我也觉得,像我的母亲这样被埋没葬送掉的女子 不知有多少! 一九三六,一,十日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