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歌
作者:张书绅
一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这是二千二百多年前,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面对动乱、危机、濒临灭亡的祖国,用血和泪唱出的哀歌。想不到二千二百年之后,屈原的缕缕忧思重新飘荡在祖国的大地上。
一九六八年二月。一个无星的夜。十一次特别快车在京沈线上飞驰着。机车好像一头激怒的雄狮,焦躁地向山海关冲来,不时发出悲壮的长鸣。志新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上,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匀称身材。瓜子脸,齐耳短发,穿一件青呢大衣,看上去十分清净、质朴,身边的衣帽钩上挂着一条鲜红的长围巾,随着车厢的震颤微微摆动着。围巾的颜色和大衣的颜色似乎不大协调,但这正是志新性格的特征,要么是青,要么是红,她不喜欢乌乌突突的中间色。
列车在到达天津之前,车厢里闹闹哄哄,一直安静不下来。旅客们大声地发着牢骚:
"晚点,又是晚点!真不像话。这叫首都车站啊,首都!首都!"
"晚点是小事,但愿不要遇上武斗劫车。"
说这话的人立即住了嘴,惊慌地回顾着。接着是可怕的沉默。
人们在沉默中前进。
终于,对于晚点的抱怨,对于武斗的忧虑,被瞌睡战胜了。于是,就在沉默中睡去。
志新却怎么也睡不着,旅客们的议论在她的思想里激起了轩然大波。一年前,她作为辽宁省委宣传部的一个干部,一名共产党员,以极大的政治热情投入了"文化大革命",加入一个群众组织,参加各种形式的集会,可是,不久她的激情冷却下来了,随着运动的发展,许多事情使她迷惑不解。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群众分裂成几大派,用大喇叭对骂,用大字报攻击,后来又上升为武斗,由棍棒、石块发展到机枪、土坦克。六月一日,在某大学里发生了有上万人参加的全市性武斗,多少无辜的青年倒在血泊中,南湖的树林里出现了令人不忍目睹的学生的新坟,而"屠杀"他们的人,也许就是他们的父亲、兄弟、同学、好友。武斗还在升级,沈阳城内枪声整天时起时伏。听说有的儿童在街上玩耍被流弹打死了,志新也深为幼小的儿女担忧,同爱人曾真商量好,把孩子送到天津姨家躲一个时期。她原以为只有沈阳这样乱,可是到了天津,天津也在进行大规模的武斗。从天津又到北京,去看望几个哥哥妹妹,看到北京也在武斗。又听说武汉、济南、重庆、广州……全国都处在武斗之中。这是为什么?难道武斗就是革命?这个善于思索勇于追求真理的共产党员,决心在实践中进一步地探索。她亲自跑到北京街头,倾听着,观察着,分析着。游斗的旋风刮遍了北京市的大街小巷,大大小小的"当权派",包括中央和国务院部委领导同志,六七十岁的老人,也都戴上高帽,挂上大牌子,在卡车上坐"喷气式",受到各种难以忍受的训斥和侮辱。她每天都看到一些传单,听到一些传说。"江青点了×××的名了!""江青说×××是叛徒、特务!""江青说……"江青只要说一句话,北京城的墙壁上、柏油路上就到处出现"打倒×××"、"油炸×××"的大字,连德高望重的朱老总、贺龙、陈毅、李富春等老一辈革命家也在劫难逃。从中央政治局,到街道党支部,所有的党组织都被摧垮了,被中央"文革"和各种名目的"造反总部"代替了。全国数以百万计的大大小小当权派,成了"走资派"、"三反分子"、"叛徒"、"特务",被关进了监狱,关进了牛棚,关进了"学习班",靠边站了。党组织瘫痪了,政府瘫痪了,工厂瘫痪了,交通瘫痪了,人们整天陷在派性的漩涡里不能自拔。
那天,志新从街头回到母亲家里,一进屋,看到哥哥的衣服被撕破了,就找出针线,叫哥哥把衣服脱下来给他缝补。志新接过哥哥的衣裳,猛然间看到上面有一片陈旧的血迹。按照血迹的部位,她看到哥哥身上伤痕累累。她问哥哥是怎么回事?哥哥含泪述说了天外来祸。原来,哥哥买了一个像框,想镶一张毛主席像,但是像片大、镜框小,他就把像片的四周剪掉了一条,因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遭到严刑拷打。哥哥刚说完,妹妹志勤在一旁抽泣起来。志勤在乐团工作,因为提琴拉得太好,遭到了批判,说她是"黑尖子"、"提琴匠",为"封资修"唱赞歌。从哥哥、妹妹的不幸,看到了国家和人民的不幸,志新非常难过。受冲击的何止是"当权派"?连小学教员、乐队演奏员也遭到了无情打击。多灾多难的炎黄子孙啊!可是,谁是这灾难的制造者?谁是罪魁?
志新回忆着同父亲的一段谈话。那是在天津旧居里,父亲同女儿久别重逢,唠了些别后之情,很快就谈到了国家的命运。父亲清瘦的脸上严峻得可怕。老人家已年逾八十,在人生的道路上经过了无数的坎坷,正在艰难地走着最后一段路程。他年轻时曾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过辛亥革命,为人刚正不阿,铁骨铮铮,不畏强暴,热爱祖国,他的爱国情绪对幼年的志新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父亲酷爱音乐,加上他家的楼下就是琴行,所以志新姊妹从小就喜欢音乐,成了天津市有名的"张氏三姊妹"小乐队,每次演出都哄动全城。虽然家境困难,常常用豆腐渣果腹,但老父亲还是积蓄了一些钱,给女儿买了两把小提琴。父亲经常带着三个女儿为抗日救国作捐款演出,用音乐痛斥国民党反动派卖国罪行。在漫长的岁月里,父亲到处寻找着富国强民的救国良策,但他终于没有找到。解放了,盼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崛起。十几年的时间,"东亚病夫"变成了东方巨人。可是好事多磨,如今的"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大武斗",把好端端的中国糟蹋得不成样子,工不能工,农不能农,学不能学。他忍不住对女儿大呼道:"如此下去,国家不堪设想,爸爸死不瞑目!大清的江山亡于慈禧,今日之中国将断送在何人之手?"说完,老人干枯的眼窝里滚出两大滴泪珠……
列车在暗夜里前进。志新闭上眼,继续沉思着。半月前,她带着一双儿女从沈阳奔向天津,是为了消除对儿女安全的忧虑,想不到,现在却带着对党和人民的更大忧虑从北京返回沈阳。
清晨,志新踏着地上的薄霜,走出沈阳站。刚踏上马路,突然,五六辆武斗卡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已经跑出老远了。还隐约可见车上刺刀的寒光。卡车在视野里消逝了,迎面又来了一列长长的队伍,拉着一大串"当权派"在游斗。志新不忍再看,赶紧拐进胡同。她路过几家工厂门口,又看到一大排"牛鬼蛇神"大弯着腰在请罪。志新急匆匆往家里飞奔。越走近家门,越想念亲人。她打开家门,见到爱人,第一句话就说:"老曾,这半个月我心里很乱,很不安,天津、北京到处在批斗、武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江青一手遮天,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怀疑!"
志新回到了省委机关。熟悉她的人都说,她从北京回来后变了,变得沉默了。她总是一个人长时间思索着、苦恼着、探寻着。她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沉默,一连数日孤独地沉默着,这沉默是痛苦的,又是短暂的,就像一个蓄满山洪的水库,看上去连一点波纹也没有,可是一个大得可怕的爆发已经孕育成熟了。
一天,礼堂里又召开了批斗省委书记的大会。照例是老一套,挂牌子,戴高帽,搞喷气式,呼口号。人们对这一套早已看惯了,厌烦死了,却又不得不跟着做。因为这是最时兴的"造反",最纯粹的"革命"。然而,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打倒×××口号声的极短的间歇里,会场上响起了悲伤的啜泣声。这啜泣的人就是张志新。
志新再也忍不住了,她有许多的泪要流,有许多的话要说。会后,她在同志们面前失声痛哭,却又滔滔不绝:"你们说'文化大革命'是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可是现在毛主席身边还有几个人了?中央委员、政治局委员打倒这么多人,省委领导全靠边了,难道这些人都是敌人?我想不通啊!老干部总是为党作过一些好事,有些人犯了一些错误,是否都该打倒?这里面有名堂!中央文革里有名堂!我对江青、叶群这些人根本不了解,对林彪就是不信任!"
志新的这些话是对同志们谈心时说的,她还没来得及公开讲出来,就同几万名原东北局、省委、省人委的干部一起被赶到了盘锦五七干校。大家刚放下行李,"清队"的十二级黑风便席卷了干校所有的连队。多少无辜的好同志蒙受了不白之冤,一批又一批的共产党员被审查、专政,没过多久,睡在炕梢的那位副部长被迫自杀了。那一天正是元旦,连里改善生活,这位老干部一个饺子也没吃,就吊死在荒凉的野地里了。死后,在她的脸盆里发现了她的亲笔遗书,上面只写了这样几个字:
"我当时不是党员,我没有出卖过同志。"
这哪里是什么遗书呀,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纯洁的心,是向林彪、江青一伙讨还血债的控诉书!
志新久久地凝望着这份遗书,泪水止不住地流呀,流呀,这不是软弱女子伤感的泪,这是忧国忧民的泪呀,正是这忧国忧民的泪水,浇开了光彩夺目的英雄之花,谱写了威武不屈的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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