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轮子
作者:于德才[满族]
她哭了。
他看见她哭了。
他心里也陡地不是滋味,支起肘头坐起来,叫她再去冲一杯水。
她抹了把泪,去冲了糖醋水,端过来,坐在他身边,任他爱抚着……
“啊呀,差点忘了!”她冷丁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头晌南海那面来了个人。找你。”
“谁?”
“我没问。他说上街里看个老同学,下晌再来找你。”
“噢……他没说什么?”
“没。”
……
“唉——”他不知怎么长叹一声,木然地坐在那里。水杯在手里倾斜着……
她疑虑地看着他,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不祥……
“吱……嘎……”
铁大门发出涩滞尖颤的金属扭擦声。
“老焦,老焦回来了吗?”
五
焦炳和打了个愣怔:来人挺面熟。
来人用异样的目光,盯视了一眼慌慌张张低头躲出去的女人,然后转过头:“你是老焦吧?我姓关,关继胜。”
“啊啊,屋里坐,屋里坐。”他猛一下想起来:这人是南海家乡的关纪律检查委员!——他,他冷丁来找我干什么?
老关坐下了,抓起扇子狠劲搧几下,转着脑袋打量他的小屋。焦炳和把一盒凤凰香烟和一盒火柴扔给他,然后去开糖罐子、冲水,他的手有点抖:妈的,没要紧的事,这个关纪委不能大老远跑来找我……是不是我有什么事犯了?什么事呢?……行贿?干过,上到县里的大干部小干部,下到乡里、村里的“山神”、“土地”,没数儿!敲诈勒索?也没少干,敲过刘大鼻子,敲过王秉正,敲过……凡他妈的敲过我的,凡他妈的跟我过不去的、耽误我发财的,我都没让他们得好……搞女人?也搞了,不过只她一个,两下愿意的……
“老焦啊,你这几年真混得不赖乎啊,成了全地区有名的暴发户啦!”
“啊啊……对付吧。比你干挣俩工资钱是强点儿。”他把糖水送过去,自己在桌边坐下来,慢慢地抽出根香烟,手抖着划火,点着。细寻思寻思,也就那么多事吧。那么多事,也够了,够蹲个三年五载的了。妈的,犯上了,蹲就蹲吧,笆篱子也是人蹲的!不过也太叫人不服气,王秉正那号货怎么就没人查查、管管……
“老关,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找我?”他不想再跟关纪委兜圈子了。妈的,既然有事,就不必心虚,该死该活,怕有屁用!
“啊?啊啊,”老关赶紧收回目光,“是啊,是有件事想找你谈谈……”
“什么事?”焦炳和马上抬起脸,屏住了气,两眼不错珠地盯着老关。
“首先,是向你道谢……”
“道谢?”
“是啊。你一下子就捐给中学一万元……”
“噢——”焦炳和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很不自然地低下头使劲抽了口烟。是有那么回事。老家中学的教室叫大雨浇塌了好几间,那房子都是坯墙苇顶的老房壳子。大小子来信说他差点给捂里头没出来。他接了信,就从这面帐户里划去了一万块。
“我说,”焦炳和冷丁又打了个迟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老关,嘴角一歪,竟冷冷地笑了笑,“你个大纪委,管这事干什么?”
“这——哈呀,你还不知道啊?我早调中学当书记啦!”
“噢——!”
“你老伙计想当无名英雄怎么的?那支票上连个名也没落。我们猜就是你,一打电话问这面,果不然!”
“是嘛?”焦炳和抻筋挣骨地抻了个懒腰,舒舒畅畅地打了个哈欠,慢慢地站起来,手指头使劲搓着肩胛窝,搓下一卷卷的粘汗泥,走到炕边坐下,背靠在间壁墙上,仰着头,看着棚顶,继续一下一下地搓着肩窝,搓着胸脯子。柔和了许多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地射进来。他的脸上,裸露的肌肤上,闪着细腻的紫铜水般的光泽……
“这么点儿个事,你还大老远跑一趟来。真是。”他把搓下的汗泥捏扁,扔到地上,很轻松,很坦然地埋怨老关。
“这还算小事儿!”老关把刚划着的火柴又扔掉,把叼到嘴上的香烟也赶紧拿下来,“我主要是想了解了解,你为什么要捐给学校这么一大笔钱?”
“为什么?……”焦炳和想了想,晃了晃脑袋。细想想,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老关划火点烟,抬着上眼皮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你问这干什么?”焦炳和冷丁又觉出点不对劲来,问了一句。
“给报纸、电台写信啊。凭你这事迹,准是头版头条!”
“不行不行,不写吧。”焦炳和竟有点发慌了。对于别人,登报表扬也许是好事,可是对他……吵吵大发了,弄不好,反倒一下子就露馅……
“我说,你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焦炳和沉了沉气,走过去,抽出根香烟,在桌上敲了敲,“因为我有钱。钱太多了,没地场花了。”
“咱们说真格的,老焦……”
“我说的,都是真格的。还因为——我大小子在中学念书。”说完,抓起香烟和火柴,对老关说:“没别的事,咱们吃饭去,喝两盅!”
“不急不急,我晌午在老同学家喝了一顿,还不饿。”老关一把薅住他,“你别支乎我,说句心里话。”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走走走!”他明显地厌烦了,拽起老关就朝外走。
“别别别,你说你真的是怎么想的?”
“你——”他狠狠地摔开他的胳膊,“你想臊皮我啊?”
“这怎么是臊皮你?你自己富了不忘支持教育事业……”
“你——少扯鸡巴蛋!我根本没那么想过,也没那么高觉悟!”
“这……那好吧。反正,你不说,事实也明摆在那儿,我照样写。”
“谁也不能写!谁要是写——”他急得发慌,嘴唇哆颤,哆颤,手里的香烟和火柴攥得嘎巴嘎巴响,好一会,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
“谁写,我操他祖宗!”
“你,你……”老关被一下吼懵了,恐惑地盯着他那青筋暴跳的脸,说不出话来。——怪人,真是个怪人!不可思议的怪人!
焦炳和把攥碎了的烟和火柴扔到地上,狠狠地碾了一脚,顿时泄气地叹了声:“唉——,老关,我求求你,再别提这个事了。我……我……唉——!”
仰天一声长叹。
六
陪着关书记吃了晚饭,又把他送进旅店,焦炳和郁郁沉沉,独自踽行到李歪脖那间小棚前。它,曾在他落魄之时使他得以安身立命。现在,它更见东倒西歪了,那样子咳嗽一声都能震倒……他站在它关闭了的小窗前,面对一街的灯火,一街的喧嚣,默默地站了许久,许久……
已是夜十点多钟了。这个时刻的夏的山村,应该是温润静谧的。但是这个下马砬子,此刻却比它的白天更燥热,更喧闹,更拥挤不堪。弯弯曲曲的一条小街,酒馆、饭馆、旅店,各种小卖、小吃摊子,互相排挤着争夺地面,挤得你出我进;各种牌号的运输汽车,空着的、满载的,又衔头咬尾地停靠在小街两侧;那些一白天都散布在沟沟岔岔里,背煤甩锨摔汗豆子的男子汉们,年老的年少的,不老不少正当年的,这时候像蚂蚁回窝,一下子都涌聚到这窄窄的村街里,疯狂地灌酒,抽烟,赌钱,呜嗷喊叫,泼笑浪骂,勾引女人——尽情地发泄着除了劳作之外的、另一部分粗野的和温柔的天性,——在这暗夜下、深山里,在这零乱眩目的灯火中……啊,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像这些在灯火下、酒色中放荡不羁的男子汉们一样,他——焦炳和——汽车王——焦大轮子,在这深陷在重重大山之中的下马砬子,在这从地下掏一把就是钱的新兴小矿区,拼命地干,拼命地捞钱,拼命地寻欢作乐……一个人在这人世僻远一隅里能干出的,能捞到的,能够发泄的,他几乎都干了,都捞到了,都尽性子发泄了,正当的和不正当的,道德的和不道德的,心安理得的和提心吊胆的;一个人在这里能够尝受到的人生滋味,他也都尝受到了——苦、辣、酸、甜、咸……他,在这里得到了他想得到又能够得到的一切;在这里,他也失掉了他应该失掉的和不该失掉的一些东西……终于,他感到索然无兴、淡然无味了,他变得淡漠了,麻木了,迷惘了……
“唉,他怎么变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了?”
他,到底图了什么?
他的屋里黑着灯。
她的屋里亮着灯。
他犹豫了一下——他从没在她的门前犹豫过,今天不知为什么竟犹豫了一下——推开了她的门。
她停下正在熨着的他的裤子,默默地去给他冲杯糖醋水,默默地走回去,坐下,红红肿肿的眼睛疑疑惑惑地看着他,想问什么又不好张嘴问的样子。
他坐到炕沿上,耷拉着脑袋抽烟,抽烟。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看着他。这些日子她不知道他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苦抽抽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荧火灯镇流器的电流声吱吱嗡嗡响。
洞开的后窗飘进寂寂幽幽的虫鸣。
令人压抑、难捱的沉默。
“我……回西屋去。”他掐灭刚又点着的香烟,看她一眼,站起来,转身去推门。
“……等等……”她突然喊了声,声音发颤,使劲抹了抹眼睛,“再……坐会儿……”
他顺从地停住脚,又缓缓地坐回去,耷拉下脑袋,搓揉着那支香烟。
她在桌边坐下了,看着他:“出事了?”
他摇摇头。
她吁了口气,松懈下来,说:
“你……回趟家看看吧。多住些天……”
“……”
“你老在外头,”她垂下睫毛,低下头,“你家大嫂,也太……”
“……”
“你——炳和,你讨厌我吗?恨我吗?”
“……”他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脑袋。
她看着他,看着他,突然一下伏到桌上,抽动着肩膀,放声地大哭起来:“……你……你怎么不恨我啊……怎么不讨厌我啊,你怎么不……”
他抬起头,看着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终于,她敛住哭声,泪眼婆娑、声音哽咽,又垂下睫毛,咬着嘴唇:“你……回自个屋去吧,炉子,给你生好了……”
他没有动。
许久,他冷丁说:“你,找个人吧。刘棒子,人挺好。我试探过,他不嫌弃你……”
“……”她两手捂着脸,啜泣着。
“我……打算回南海,再也——不回来……”
她一下挪开手,抑住抽咽,一双泪闪闪的大眼睛惊异、恐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我走了,你叫他来。你们好好过日子。我,给你俩留台车……”
“你——!啊呜呜……”她埋下头,大哭起来。“……你……你……别说了,啊呜呜……”
他默默地站起,默默地走出去,把她的门轻轻关严。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铺行李,就那么大头冲里倒在炕头上。
那屋的灯光从门窗透出来,方方的一块块映在红砖的院墙上。
她还在哭。
他的心里很酸楚,很怅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啊?怅然间,一切都似乎变得很遥远、很模糊了,梦幻一样非今非昨、似有似无……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也许,自己早就该离开这里。可是,却来了,却没有离开。为什么来到这里呢?是为了她吗?不是,根本不是……是为了钱?为了争一口气?为了报复吗?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心里憋屈、烦闷、不痛快……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倏然,眼前一阵漆黑如墨!怎么回事?噢,是映在院墙上的灯光灭掉了。
那屋的哭声也停止了。什么时候停止的?她睡了?
他闭上眼睛。是的,该回去了,该回南海的家里去了。不管到底为什么,他还是来了,在这里呆了三年,像飞转的汽车轮子一样,拼命地、一刻不停地“转”了三年。三年啊!他发了财,发了大财;他制服了他想治服的人,但是,也“转”得疲劳了,厌倦了……去他妈的钱!去他妈的下马砬子,去他妈的……他要回去,回去和老爹、老妈,和老婆、孩子,好好地过几天舒心静气的日子……那么她呢?得帮她和刘棒子成了。刘棒子不嫌弃她。不嫌弃她就好。人熊巴点、穷点。熊巴点、穷点怕什么,他会摆弄汽车,那就送他一台,也算是我对得住她——不,我对不住她,我耽误了她,这一下又闪了她,唉!人啊……
焦炳和糊里糊涂地抬腕看了一下夜光表,没看清大针小针,不知道是一点十分了,还是两点五分?管他妈的几点几分!炕太热,烫得肉疼。头也有点涨,有点疼,感冒了?炉子没封。窗开着。这么下面烙上面凉,非感冒不可。
他糊糊涂涂地下了地,摸黑抓过煤铲,撮了一铲稀煤,“呱”地摔过去,盖住正烧得通红的炉子,回屋又顺手拽上了窗扇,把凉鞋一登,又头冲里囫囵个躺下——
“明天,就动手打扫这面的乱头事。打扫完了,就回去……回南海老家去……”他糊糊涂涂地想着,糊糊涂涂睡着了……
他没有等到明天。
第二天早晨,她过来喊他吃饭时,他的手脚都已冰凉……
他死得真窝囊:煤气中毒!
他的死状很惨:背心撕得稀烂,胸脯子抓得……
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在他的炕席底下发现了一大叠子信——南海家里来的信。有一封信就打开着放在上面,上面写着:
……老大考上了县重点高中。老二期末考试平均89分。家里稻子二遍草我都薅了,长得乌黑乌黑……爹、妈和孩子都见天念叨你,能倒开身,你就回来一趟,住两天……
她看不下去了,奔出屋去,依着河边一棵歪脖子曲柳树,大哭起来……
啊,正是这长白山地浓重、苍茫的雾霭开始升腾,即将化而为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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