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轮子
作者:于德才[满族]
“他今天也找我了。你给他贷了。”
“那不行,根本没指标。”
“我不管有没有,反正我答应他了。”
“你……你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吗?”
“谁难为谁?——直说吧,你想卡他多少?我替他给你!”焦炳和掏出一枝香烟,在拇指甲上弹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头。
“谁卡他了?不信你问问他!真没指标啊……”他的腔调像是要哭。
“那好,”焦炳和把香烟往嘴角上使劲一叼,“这几天我就叫他来办。”
“别别,再缓缓吧?缓一月……”
“行,一个月,就一个月。”他点着香烟,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去。
“……”王秉正冲他的背影张巴张巴嘴,又无可奈何地挠了挠腮帮子,垂下头,走进分所大门。
走出老远的焦炳和,叼着香烟的嘴使劲地扭歪扭歪,把浓浓的一口烟雾从鼻孔里喷出:哼,妈的东西,跟老子耍滑头、讨可怜?耍耍看!别他妈的认错了人……
……一次大潮,把刚刚推出的对虾池子荡平了。一万块贷款被海水一下子“潮”去了!那是他以给乡贷员百分之十的回扣为条件才贷到的。他又找到乡贷员,要再贷一万块,再推一个。
“再贷?再贷可就不能那么便宜啦。”乡贷员冲他伸出三根手指头。
“百分之三十回扣?”他被吓得瞪圆了眼睛。一万块被海水“潮”去了,一千块被你小子敲去了,这还要敲个狠的?操他妈,这人还讲不讲良心啦!他急了:“那——我不贷了!你还我那一千块!”
“还你一千块?我凭什么要还你一千块?”
“回扣!——你还我的回扣!”
“什么回扣!谁拿你的回扣了?”
“你,你,你耍赖!我——告你个狗操的!”
“告?告吧。我清等着了!你可别忘了,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手续,什么人做证——拿不出证据来,那可别怪我不是人,反咬你一口诬陷罪!”
“……”焦炳和傻眼了。时间、地点,都有,却没有手续,更没有证人,——死无对证!
“哼哼哼老焦唉,我看你也怪可怜见儿的。这么办吧,我帮你联系个给别人甩锨、挑土篮子的活,一天挣个四块五块的,还还饥荒,怎么样?”幸灾乐祸,蔑视、挖苦……
“你——!”焦炳和眼睛发直,浑身发抖,憋得乌紫的嘴唇哆嗦着,哆嗦着,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抡起生铁疙瘩似的拳头迎面砸过去:“我——操你妈!”……
“……完了啊,完了!不能过了啊……我操他八辈祖宗的……”
阴郁的黄昏,大雾弥漫,压迫了幽暗、阴沉的海面,焦炳和抱着脑袋,蹲在被潮水冲塌了的残坝堆上,驴一样地哭、嚎,咒骂。嚎骂了一阵,突然不嚎了,疯子似的大拳头擂起自己的脑袋,咒骂起自己:你他妈的哪是个人!干什么说熊话,干什么给了人家的钱又往回要?有能耐,赔了再去挣回来,挣一千,挣一万,挣十万二十万!……
当天的下半夜,黄海岸边的小渔村,泥墙苇顶的渔家小屋里,面对熟睡下的一家老小,面对泪水涟涟的妻子,熬瘦得只剩下一副大骨头架子的焦炳和,把仅剩下的三百元贷款钱,默默地交给妻子:“这个家,交给你了。”妻子抹把泪,接过钱,却又分出一半,塞回他的手里:“他爹,别忘了……写信……”泪流满面。“嗯。”他强忍住泪,一个男子汉的泪,面目憎恨、痛苦地搐扭着,狰狞得像是要吃人:“谁找我,就说我跑北大荒了,钻老林子放木头去了,下洞子背煤去了。我拖的、欠的,放心,两年后回来双倍利钱还清!”
他下了煤洞子。不是在北大荒,是在辽东北部山区的下马砬子。这是一个新兴的矿区。
他变了。他玩命似的背煤,别人一天背一吨,他一天背一吨半、背两吨;别人往家里邮钱,他却忘了家,忘了一家老小似的,挣一个花两个,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结交下许多酒肉朋友……很快地,他以豪爽侠义出了名,在这人地两生的大山沟里站稳了脚跟……
他也常常猎狗似的屈眯着血丝丝的眼睛,东走西窜,蹲在一旁,听别人——窑主、车主、店掌柜的——唠生意、谈行情、发牢骚,听醉汉子打仗、骂人;常常溜达到工商分所、农业银行营业分所去,坐在门边的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闷着头抽烟,却把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听在耳朵里,看在眼睛里……
突然一天,他甩了煤筐,拎着两斤海参,走进了王秉正主任的家门。——他要贷四万元的款,他要买一台运输汽车,他要往外运煤——他要挣大钱。
“我样样都看了,掂量了,开窑、开馆子……都没有运煤来钱冲。”他直截了当。
“你看得挺准,挺准。不过,现在我们资金太紧,要贷款恐怕没希望啊。”王主任很替他惋惜地说,“我们尽量研究研究吧。”至于海参,王主任却决不肯收:“你这是寒碜我啊?快拿回去,拿回去!咱们办事是办事,别来这套!”严肃,诚恳,感人。
可是,焦炳和却不感动,反而笑了,笑得阴阳怪气。冷丁又收住笑,也严肃、诚恳起来:“王主任,跟我,你也用不着来这套吧?这些事里头,都有些什么弯弯道道,我也看出来了——说吧,你要什么条件?”他是看透了,黄海那边,北山这边,哪都一样。——谁看不透这一点,就别做发财的梦!
“你这——什么意思?”王主任愣了。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贷俩钱儿呗。”焦炳和却像老熟人似的,大巴掌按着王主任的肩膀子,使他坐回去,自己也坐下来,“你不用装了,放心——我这个人嗓眼通腚眼,直巴隆通,干脆利索,决不出卖朋友。这个忙,你帮不帮吧?帮,不叫你吃亏,入干股,回扣,都行!”
“老焦——”王主任又站起来,坐下去,和善、宽容地看着他,笑了笑:“哼,真看不出来,这些歪门邪道,你还都挺明白……”
“看不出来吧?明白,也是别人教明白的,自个悟明白的。和你王主任相比,差老远啦。”
“……”王主任和善、宽容的笑渐渐地僵在脸上,眯起的豆芽眼缝里,陡然间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幽光,直直地刺过去。
两对目光对视着,久久地对视着……
“我看,”焦炳和收回了目光,轻松地笑了笑,“入干股,你不合帐,要是我赔了呢?干脆给你回扣得了,一把一搂,保险。”
“……”王主任盯着他,直直地盯着他,手指渐渐收拢,攥成了拳头,两腮的肌棱子也渐渐地横凸起来,目光尖锐如锥,终于一字一顿地说:“好!回扣!百分之二十。一手钱,一手支票,不留尾巴,死无对证!”
“妥!”焦炳和一拳砸下去,站起来,又俯下身:“你贷我四万八,我回你八千?”
“行。”王主任也站起来,“什么时候?”
“明瞎晚十二点。”
“在哪?在我这?”
“不行,你这老来人。”
“那——上哪?”
“上我住那屋。背静。半夜三更的,除了你我,鬼都不稀去。”
焦炳和借住在李歪脖的无线电修理部里。李歪脖应运发家,四十方婚,乐不得有个夜夜替他守摊的,自己回家搂老婆睡觉。
第二天半夜,喧嚣了一个白天半个晚上的下马砬子,终于死寂下来。焦炳和上好门窗板,又用被褥从里面挡死了灯光;把李歪脖那些已修的、待修的电视机、收录机、广播喇叭,统统归置了一下,最后,在那钉着一排电源插座的长板条上,插下了两个电源插头,打开了电扇。
王秉正如约而至,悄然推开虚掩的板门,闪身而入,迅即关严、闩死:“把电扇关了,有动静!”
“没事,喊,外面也听不见。”焦炳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报纸包。
王秉正胆战心惊,又下意识地四下扫了一眼。他也要发一点财,但又得担惊受怕。从他手里贷出的钱,哗哗的,像流水,却都是叫别人拿去下崽、发财了。他不能光当个过路财神,不甘心光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发大财;他没有别的来钱道,贪污又不敢。那么,就只好这样小小地卡一点油水,敲敲竹杠。这也是违法的。违法也没办法,小心点就是了。在这挣钱像哈腰拣树叶子、花钱像泼水的地方,他不能光靠干嘣嘣几个工资钱养活老婆孩……
焦炳和打开报纸包,推给他:“八千整。今天现倒现借来的。点点。”
王秉正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用手掌压着,慢慢推过去,他的手、他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手续全妥。两张支票,一张四万,一张八千。看看。”
“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灯光下,案板上,两只手——一只粗短紫黑的手,一只肥厚无筋、不停地发抖的手——互相交换了位置。
神不知,鬼不觉。
贷款划走了。崭新的“东风牌”带斗的柴油车开进了下马砬子。
一天清早,焦炳和就坐在今天坐过的那个树墩上,看着云,看着雾,一动不动。
王秉正走过来了,踏拉踏拉。
焦炳和站起来,没有说话,默默地和他并着膀子,把又一个报纸包递给他。
他疑惑地接过来:“这……什么?”
焦炳和不看他,看着远处的山头:“录音带。黄色的。我复制了好几盘。”
“你……”
“拿回去听。绝对保密啊。”说完,焦炳和径自走去。
王秉正迟疑了一下,掉过头,急急回家,装进录音机,把音量扭低,按动开关,磁带转起来,嗡嗡地转起来——
“啊——?!”他惊叫一声,魂魄顿时出了七窍……
焦炳和得手了。
焦炳和控制了他。
焦炳和叫他再给贷八万块,再买两台车。他照办了。焦炳和叫他……焦炳和叫他……他都照办了。
他害怕了,惊恐万状,寝食不安;他后悔了,宁愿退回八千块的回扣,换回焦炳和手中的全部录音磁带。
“嘿嘿嘿!”焦炳和笑了,笑得阴森可怖,“还我的回扣?那好啊。八千?八万我也敢要!不过,录音带我可得留几盘。你放心,只要你够朋友,就还是那句话——我决不出卖朋友!”
第一次冒险的尝试。
第一次圆满的成功!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焦炳和用类似的、绝然不同的手段,又控制了工商分所何所长、税务分所刘大鼻子、交通监理金矮子……他,焦炳和,终于成了下马砬子的霸上之霸,成了声名赫赫的汽车王,成了为人仰视的焦大轮子!
缺德少良心吗?是的,他承认。可他管不了什么道德良心。他只管他自己。有时连自己也管不了。能在下马砬子插进一只脚,能开窑、置车发大财的,或不开窑、不置车也能发大财的,有几个讲道德良心的?你要讲道德良心吗?你要当老实人吗?那就替别人甩大锨去、替别人下洞子背大筐去吧!他可不愿意再去甩锨背煤了,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在这里站稳脚跟,扎下营盘,打出天下;他不仅要在这里发财,发大财,他还要不被别人掌握和指挥,要掌握和指挥这里的一切!他现在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到这里那一天起,他就要使自己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他终于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操他妈的王秉正,你想操着大权,叫老子不舒服?老子叫你一辈子不好过!只要老子活着,你就别想有一天舒心日子!——此刻,焦炳和就这样在心里恨恨地骂着,晃着身板子在人挤车叫的村街上走着,不断地冲谁点点头。刚才,他逼着王秉正给刘棒子贷款,是出于对刘棒子的同情、怜悯,更是要顺便玩一下王秉正,开开心、解解气。——他老是憋着一肚子的气,老是想发泄,又老也发泄不完。
他向村外的那个宅院走去。她,还在那里等着他回去吃早饭吧?她哪天都等他等到八九点。这个娘们儿!
“可堵着你啦!”
他还没走到大门口,被谁从后面一把薅住。回头一看,是李家窑窑主,呵哧大喘:“走,帮掩陪个客去!营口的,大买卖!”
下马砬子的窑主、车主,摆大盘子拍买卖,能请到他焦大轮子到场,不光提气、光彩,心里也踏实,过“关”通“卡”都顺当……
四
三间瓦房,两间厦子——当地人叫耳房的厦子。院子里和后山坡是一片矮趴趴的山楂树。果子还太小,看一眼嘴里都发涩。这是他帮她买的树苗栽下的。山楂一块钱一斤,这几十棵树长起来,够她坐着吃花穿用一辈子。
她是当地的一个寡妇,确切说是个未曾正式结过婚的寡妇。她住着三间正房,他租着她的耳房。用租,她要二十块,他给她五十块,额外供着她烧的煤、吃的米、穿的衣。她给他做饭、洗衣,给他一个女人能够给他的一切,做他的情妇——当地人叫相好,叫露水夫妻。
太阳偏到下半晌的时候,他才回来,醉眼朦胧,两腿打漂儿。她老远就迎出去,在大门口搀住他:“又喝多了,看你!”
他粗胳膊一横,推开她:“去,把门开——开开!”
她慌忙跑回去开开他的门锁,又掉头来搀他进去。他死猪一样把沉重的身子摔在土炕上。她去冲了糖醋水,杯里碗里地倒着,噘起嘴唇呼呼地吹凉,端过去,用小肘托起他的头,叫他喝,喝了解酒。他顺从地喝了。她又去浸了凉毛巾,斜身靠在他的身边,给他敷额头,搓胸口窝,又呼嗒呼嗒地搧扇子……
妈的,这娘们儿真会疼人。他仰巴叉地躺在那里,任她搓整,舒舒服服地直想睡。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坐起来,却坐不起来,眼睛也睁不大开,就抬起手,无力地搭在她圆椭椭的肩膀上;搭了一会,又挪下来,抓着她坠坠的胸脯……她比他的黑老婆有娘们味儿。不过他却不可能娶她当老婆。她太女人味了,女人味得叫人心疼,风摆柳似的一掐粗的细腰,干不了地里活计;动不动就淌泪儿,更叫人不忍心斥挞。她比不上他那黑老婆刚强硬性、泼实能干,一个家的日子撂给她,放心。唉,他是有了家小的;即便没有家小,他这路土疙瘩佬儿,娶老婆也不光是看着好看、搂着有味儿,还得能当他的半拉膀子使唤,当他的出气筒子。——他就这么跟这个娘们说过。他用不着瞒她,也不怕她生气。他还劝过她,劝她趁早正正经经地嫁个男人,像模像样地过日子;他也曾实心实意地帮她寻觅过几个挺相当的光棍汉子。
她不但不生他的气,反而更爱上了他!爱他的直性、大气。男子大汉,就该是坦坦荡荡,要干,就干得个红红火火;要玩,就玩得个尽性子。可惜,这样的男子汉太少。虚头巴脑,夹夹拉拉,贼眉鼠眼色迷迷,又想尽性子又怕丢名声的,倒多得像屎苍蝇!她曾跟好几个男人相好过,但他却是她倾心爱上的第一个男子。她是个恶霸的孤孙女,是个没人敢招济的黑崽子,十五岁那年就被村里一个民兵破了身:因为她偷啃了队里的一棒嫩苞米,被他抓住了,他那晚上看青……从此,她没有了廉耻。一个人先得能活下来,才能有廉耻可讲,女人也一样……在被那些正经的和不正经的男人玩弄中,她也学会了玩弄男人,以得到庇护,得以生存。她不仅生存下来了,还最后赚下了这样一个宅院。——这是那些曾经主宰过下马砬子一切的相当“正经”的男人们付给她的报酬!现在,那些正经的和不正经的男人们都因了政治的(绝不是作风的)原因而风流云散了;历尽磨难,她终于得以安宁下来,像他后来劝她的那样,她应该,也想要正正经经地嫁一个男人,过一个女人应该过的日子,也许,她还能生一个孩子。可是,他一下闯进她的生活,被她一下爱上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早晚是要正正当当地嫁给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的;但她现在还不嫁,她要等他讨厌她了、或者离开她了以后。她不愿意先离开他!这也是爱。啊,这样的一个女人的爱,这样的一种道德和理智都不可能抑制也无法解释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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