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老 爷
作者:王蒙
“你说没有对不上的对子,那么,十多年前我给你出的对子上联‘慢车慢’,站站站’,你对上了吗?”
乔老爷呷着“酒鬼”,笑眯眯地,不无得意地问我。
说实话,我把这事早忘了。是有这么一回事,还是1980年,在承德碰上,他出了这副上联。他的记性可真好,尤其是,他的老爷味儿真足。
慢车慢,是的,对长夏长,红袖红,白米白,倒是都可以,站站站可怎么办呢?前两个站是名词,后一个站则是动词,上哪儿找这样的名动兼用的字去?可我又什么时候吹过牛说是能对得出下联呢?这会儿老爷一说,我就只有诚惶诚恐的份儿啦。似乎只此一端还不能给我以足够的教训,就是说还打不下我的气焰,他干完了一杯,又问:“还有那个歌词呢?你不是说,如果我半年之内不把它写齐,你就要据为己有了吗?”
天,这是哪个年月的事儿?
我想说,我老了,近年来忘性是愈来愈大。且慢,老爷比我还大八岁呀,总不能在一个年近古稀的老爷面前说自己这个年逾花甲的人老吧?
且听他如何道来。见我无言以对,乔老爷慢悠悠地以他几十年不改的山东乡音叙述说:“我说的歌词是关于麻将牌里的‘混混’的,我的歌词已经有了两句:你说是要八条,我就是八条,你说是要五万,我就是五万。”
我为之鼓掌,这叫微言大义,这叫典型!
请喝酒的王昆大姐说:“要是在那西风圈,俺就是西风,要是东风圈呢,俺就是东风!”
“那是你的词,我想出来的词就两句。怎么,王蒙,你不是说你要接上去,据为己有吗?”
怎么办?我只有认输。但是这个词确实很好。我确实认为补齐这一首歌词是我辈的“使命”。
乔老爷讳羽,人人称之为老爷,不仅仅是因为他姓乔,而一出著名的川剧叫做《乔老爷吃酥饼》;还在于他确实不论什么时候老有那么一种笑眯眯,美滋滋,不温不火,胸有成竹乃至高高在上却又以文会友,最重斯文的老爷劲儿。
乔老爷的歌词就是写得好,有一次几个朋友怂恿他老去唱卡拉OK,唱他自己作词的《思念》: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不像老爷,倒像初入歌舞厅的小后生。唱完了似乎还沉浸在对于某一只小蝴蝶的思念之中,很来情绪。激动中他宣布说:要唱一首《恨不相逢未嫁时》,献给在座的一位美丽的姑娘。底下这首歌,乔羽先生唱得几乎声嘶力竭声泪俱下。哈哈,乔老爷呀乔老爷,我算是抓住你掉了老爷的份儿的瞬间啦!
(摘自《王蒙:不成祥子的怀念》人民文学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