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练功生涯
作者:苏北
我的少年荒唐之极,整日在日头下的街巷和乡村的沟塘竹林游荡。除却钓鱼凫水,就是与一帮小伙伴们杂耍练功。我们练的功有石担子(一种土杠铃)、石锁和哑铃。我那时也才十一二岁,个子又矬得很,可我死要面子,睡在板凳上,卧举可以举一百二十斤,挺举也有八九十斤。其实是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也落下了一点病根——小肠气。我的邻居是一户许姓的人家,他家四个光头,没有女孩。老大长我几岁,老二跟我同学,我主要是跟老二玩。我们的练功,主要是受老大影响,夏天的黄昏,老大穿一件汗褡子,胸肌和膀子上的肌肉动动的,那时我们每家都在邮电局的一口井里打水吃。一般人家都是用一根扁担挑着,而大许却是用两只膀子提着两只大铁筒,膀子上肌肉滚圆,他提着水,路也不好好走,而是肩膀两边一晃一摇,脚下的腿有点罗圈,真是酷极了。
有了大许的影响,我们在许老二的带动下,每天下午便集中练功。许家是安徽宿州人,靠在淮河的北面,说话有些侉,不知怎么的,来到扬州边的这个小县城定了居。他家多吃面食,尤以馍好吃,有时把馍放在煤球炉上烤焦,吃那焦皮,香脆无比,美不可言。许老二的妈妈长得周正白净,人又很安静慈爱,对我们小孩又多爱意,我们练功,她在一旁洗衣缝补(孩子多,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有时就一边为我们烤馍。我们在她家有高大泡桐树的小院子里大喊大叫,弄得一身臭汗,她并不厌我们,而是为我们凉上白开水。
我们边喝着甘甜的凉白开,边嚼着烤馍的焦皮。一个夏天的黄昏就慢慢的过去了。
几年后,我高中毕了业,招工分配到一个叫半塔的小镇上。十七八岁,一身的青春气息。我便在单位的院子里的一棵法国梧桐上拴上吊环,没事就在吊环上使蛮劲。下班后的黄昏,我便和一个姓陆的少年,来到镇中学的草地上,练习“鲤鱼打挺”。
镇上的单位一般都有一个大院子。我工作的这家营业所,前面一座两层小楼,后面照例一个大院子。我们上班在小楼上,一个单位的人都住在后面的小院子的平房里。我们的主任姓胡,是个部队转业的连长,他整日穿着一套旧军装,手背在身后,烟头刁在嘴上,一声不吭。而他的两个女儿却像两只麻雀,整日叽叽喳喳,又是唱歌,又是说话。大女儿胡丽英已在信用社工作。夏天穿着碎花的裙子,露着两条健壮修长的小腿,边唱歌边在院子里洗衣服。我们晚饭前,便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下的吊环上显摆,每人穿一件紧身的汗衫,把胸肌尽量给显示出来,吸一口气,气沉丹田,一个打挺,便上得吊环,先是翻几个跟头,之后一个双腿上收,再倒翻过来。有时比赛引体向上,一气能做一百多个,特别是胡丽英参战,为我们数数,我们更是亢奋无比,把一张小脸弄得涨红。有时胡主任恰好路过,也刁着烟头站下来看一会,他依旧一言不吭,默默站上一会,转身走了。可从他的眼睛里,却明显看出一团和善。
过了一些时候,我的一位多事的女同事,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还一头雾水,她却说要把胡丽英介绍给我。我那时好出风头,在吊环上“出力”,也不知是哪来的冲动,我并不明白。经女同事一说,我似乎有那么一点朦胧的感觉,可我不想给别人说破,于是我一口回绝了那位女同事。可之后的事情就有些不妙,先是胡主任依然刁着烟头,一声不吭,可脸黑着。胡丽英不再小鸟般的唱歌了。她见到我总是满脸涨红,低头急走。从此我便晓得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便不再下班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显摆”,人也渐渐地沉闷了下来。心里空空落落,也不知少了些什么。于是便找来一些文学书来读。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我读了多遍,还在一个笔记本上抄了一大段。我觉得书中的那个忧郁的少年巴札罗夫就是我。
可我依然留念那棵大树,及大树下的吊环,虽然白天我不再在那棵大树下“玩命”,可晚上,特别是有时夜深人静,我无法入眠,便悄悄来到大树下,一个人,凝望着那副吊环;有时神经似的蹦上去,一下一下,做引体向上,仿佛与谁人赌气,不间隙地做下去,做下去……
半年之后,单位还是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出去上学。从此我便和那棵大树,和大树下的吊环,告别了。从此也与功夫告别了。(文汇报2006-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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