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下的记忆
作者:苏北
突然一下停了电,便找来一只旧碗,用油浸了一支破棉线,为自己做了一只简易的油灯。我继续在灯下读书。读的是海伦·凯勒。“在所有的感官之中,我相信视觉定然是最使人快乐的。”这是《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的最后一句。
在油灯下合上书。我望着眼前那昏黄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
小时候我在那个叫余庄的乡下,也才五六岁的样子。那是高邮湖畔的一个普通村庄,一个多雨的村庄。围在土墙下的蓑草像一条短裙,我家的那三间顶上盖了一半草一半瓦的土屋,像一个乡下的小姑娘,经常在雨中淋了个透湿。那短裙挡着风雨,以免将墙打湿。屋后的竹园也是湿透的,那碧绿的竹叶上雨珠滚动,轻轻一摇,湿了一身。黄昏临近,家里便点起油灯,那时油灯是家里的贵重家电,孩子打了灯罩,是要挨扫帚把子的。擦灯罩是父亲的专利。他用一张发黄的报纸(大队里订的《人民日报》),撕碎,揉软,伸出那粗而短的中指,探入罩里,一层一层地转。他小心呵护着,像个女人。这是暴躁的父亲最为慈祥的时候。他往灯罩里不停地哈气,之后又一遍一遍地去擦拭。直到他伸进去的指头,仿佛透明,才轻轻捏住灯罩,扣上油灯。屋里忽然一下亮堂起来,仿佛谁拍了一下手。
我在父亲的昏黄油灯下认字。认“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家里死人的时候,外面就要高高地挑上气灯。潮湿的院子里人影晃动。乡下办丧事(高寿的老人死,在乡叫“喜丧”),其实是个小小的聚会。白天迎来送往,人声嘈杂。比如八十岁的老母死了,嫁在四乡八镇的女儿都赶来了。远远地来了一个,没进门就嚎着哭了起来,之后滚在地上。那些姑嫂们劝着,先来的姊妹们陪着抹一会泪。死人的时候,也是姑嫂们最亲密的日子。大姊也六十上下,自己也老了。眼角烂得红红的,哭一会也该收场,再哭就没有意义。中国人对死是乐观的。乡下的人,并不惧怕死亡。于是七八个姊妹团团坐下,老得也大同小异,只有大姊和老妹有些微差别。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这几个老人,小声说些母亲死前的事情。虽是姊妹,也是嫁得东一个西一个,各家有各家的事,也有自己的儿女,因此并不多见面。问问子女的情况,都说着孩子的乳名,一副温暖的样子。晚上了,点上油灯,睡在东屋或西屋铺了稻草的地上,七八个人三床大被。互相拥着,再小声说话。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除有以上的情景,还在院子里搭了灵棚。我那七八个姑姑,脸都小得只有拳头大小,基本还是由皱纹组成。她们儿女满堂。大姑老得腰都弯到了地。她们的手因常年劳动已严重变形。我严厉的父亲,虽是她们中的老小,因为当了干部,在姊妹中再也不是她们中的小弟,已上升为权威的象征。弟弟并不能给她们财富,但弟弟的威望,成了她们在村庄中的支撑。我的一个在乡下骟猪的老表,见人就问县里的情况,之后就说我舅舅最近很忙。那个丧事因为有县委书记的到来而振奋人心,所有的人脸上既庄严又兴奋。晚上在大门外还扎了“库”(一种由篾子和纸扎的类似房子的东西),烧“库”的时候,人们要在一堆燃着的稻草上跨过,我们小孩子,跨过来跨过去,因兴奋过了头,我匆忙中碰碎了一个灯罩,父亲咬牙过来揍我。父亲愤怒的样子,使我恐惧无比,也使我对乡下油灯下的日子,更加刻骨铭心。
我中学时爱上了文学,我曾把一张小学的旧课桌,藏在蚊帐的后面。将一盏台灯用报纸糊了,做成油灯的样子,只让那昏黄如豆的光,印在书上。整个屋子是黑暗的。我的灵魂在那一束昏黄的灯光下舞蹈。可一旦光芒占有了整个屋子,那灵魂的精灵,便立即逃遁。
从此我便知道,同灵魂说话,是要悄声的。(文汇报2006-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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