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来不易的打油诗
作者:邵燕祥
曾有人说,我的杂文比新诗好,我的旧体诗又比杂文好。
这是夸我的旧体诗。我却不这么看。
我以为,在我的写作生涯里,首先是自由诗,写了大半辈子,虽有很多败笔,其中毕竟有我的梦,我的哀乐,我心中的火和灰;其次是杂文,是我的思索,我的发言,数量大,什佰选一,也还不无可取;最后,才是我原先只是写给自己,或顶多是二三友人传看的格律诗——我叫它“打油诗”。
在人们印象里,所谓打油诗,难登大雅之堂,不只是说它谈不上艺术水平,更因往往于诙谐中流于油滑。有一位老先生就指问说,你这里还有悼诗,怎么能叫“打油诗”(当时我心里想,怎么,张打油就不许写悼诗吗)?(前句是“指问”,不是“质问”之误。)
这就不能不说起,唐代有个张打油,名不见经传,但有一首咏雪诗在《全唐诗》外流传至今: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看来,它的特点主要是以口语入诗,因此被人视为出语俚俗,即以其人之名名之,叫“打油诗”,带着轻蔑的意思。后来上千年间,什么不入流的歌谣顺口溜,全都随意抛进这个“打油”筐里。
但是我发现,聂绀弩、荒芜、黄苗子、杨宪益,还有唐大郎(刘郎)等许多位当代诗家,偏偏都把自己的作品称为打油诗,却不仅是不避俚俗。
我想,那首先是由于打油诗的无用之用,它的自娱性或(我创一个新词)“互娱性”;既远离了“大雅之堂”,不属于庙堂和贵族,那就必定属于民间。
不是硬把历史上的打油诗拔高,赋予它原来并没有的意义,而是突现它原有的自由色彩:在市井和草野间行吟。
我把自己的诗叫打油诗,更主要是缘于对中国源远流长的诗歌传统的敬畏。在令人高山仰止的诗词歌赋大家、他们的作品构成的众多高峰面前,我虽不因枉自菲薄而气馁,但终保持了不敢妄自尊大的一点自知。我不敢妄言对中国的诗词及其格律进行“革命”,连“改革”亦不敢轻言,我怕亵渎了几千年来著名的和无名的诗人的心血创造,也怕亵渎了历代知音读者的切肤会心。在这方面,我可以算是个保守派。
如果我的诗词不合格律,那不怪格律,是我学得不到家。自然,因为是今人,我写不出古人才能写的诗,而且用词遣句会往现代口语靠近,那是另一回事。
大家看这本书,头一首诗《送妻下放》,写于1958年初,这是我在反右派斗争之后,静候处分之际,明知发表权已被剥夺,写作权受到限制,但是“人还在,心不死”,我选择了格律小诗这种体裁,一不须铺纸拈笔,郑重其事,二便于口占腹稿,易于记忆保存——我写的自由体新诗,自己也记不住,但自写的七绝七律之类,好歹能背下一些。
其后,跟聂绀弩在北大荒的遭际相仿,我所在的劳改农场,也奉命参与“全民写诗”的活动,算是“文化大跃进”的一部分吧。我虽是随俗但更多是自愿地写下了歌颂毛泽东的一首古风《长江篇》。但因为那时思想还没“改造”好,此诗“虽是意在推崇毛泽东几十年来的功业,但我写得兴起,结束在‘何惜挥汗入江水,共写万里长江新历史’,分明是与毛平起平坐的语气,全无‘臣罪当诛’的惶悚之忱”(拙著《找灵魂》中语),幸亏这些东西成束成捆地交到总场或什么地方,也就当废纸处理了吧,没有落到批判家们手里。现亦收入此书作个纪念。至于1966年文革初期,我在被机关关押期间写的一些颂诗,已收入《人生败笔》,这里就不收了。这些东西,艺术上不过是传统所指的打油水平,而内容和精神却已大有悖于打油之旨了。
尽管是真情歌颂,也还不能免于批判。1966年八月,有一场专门针对我旧体诗作的批判会,那是为了把我关入“政训队”凑罪名的闹剧。在1986年纪念文革二十周年时,写为《审诗》一篇,现作为本书附录,以略见当时世态及文字狱“上纲上线”之一斑。
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发配到河南干校,从《咏鸡》开始,我才又恢复了可称“打油”之笔。
可见要写打油诗,亦颇不易。黄苗子先生诗云:“思到无邪合打油”,良有以也。
这本书的外编,收了我为丁聪先生和方唐先生的漫画所配的绝句,一画一诗,近六十首。
因是命题作文,诗为我所写,意从画而来,不敢掠美,另编标出。
(该文为《邵燕祥诗抄·打油诗》一书自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