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作者:陆 地[壮族]
终于,李冰如到伪国防部外事室当翻译去了。
黎尊民赋闲了三四个月,托了好多人情,拉扯一阵关系,好容易才在一家轮船公司当上个办事员。
两人租定了一间屋,买了一些家私,倒是把小家庭收拾得颇为舒适。两人每天早出晚归,起初,过得温馨而宁静。后来,黎尊民被派做外勤,经常出差,同爱人在一起的日子少。有时出一趟差回来,那就是他们的节日了。年青夫妻都盼着在相聚的时日里,一块看看电影,一块走走公园,一块听听唱片,一块下下棋,一块说说话。哪知,这时期,伪国防部应酬美国顾问团,今天一个宴会,明晚一个舞会,花天酒地,川流不息。李冰如不但白天要上班,晚间也得工作,不仅作翻译,而且要当舞伴。往往要到午夜才回家来。黎尊民夜夜等着爱人,有时等得乏了,就在椅子上睡着了;有时等到爱人回来,对方却已经精疲力竭,兴致索然,说话都提不起精神。
有回,李冰如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天天都到这个时候回来,难道他们给支付双薪吗?”黎尊民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发了牢骚。
李冰如只有苦笑,叹气。
“你为什么不讲话?”黎尊民头一回对爱人这样大声说话。
“难道你看我就为几块臭钱吗?”妻子想不到丈夫来这声霹雳,也火了。
“那就把这鬼差事辞掉。我是‘吃稀粥屙硬屎’,不吃他那一套。”
“现在说这种话,正是年三十晚看黄历,晚了。”
“有什么晚不晚,你给人家写了卖身契吗?”
“嘴巴说话干净点,对我发雷霆顶什么事?”李冰如气冲冲地脱下衣裳,把丝袜子一甩,脚也不洗就爬上床睡了。
黎尊民孤坐灯下,搔着头,唏嘘半天。一会,又懊悔又怜爱地凑上床去扳爱人的肩膀,低声下气地说:“和解了吧。我的心情挺烦。”
李冰如转过脸来,悲凄地说:“难道我就挺轻松吗?”
两人都不说话了,各人枕着各人的两只手,直直地瞅着帐顶。沉默,蜘蛛网似地布满了整个屋子,静极了,各人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为什么不说话?”一会,李冰如打破了沉默。
黎尊民依旧直瞅着帐顶,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问你!”李冰如忽地一下坐起来,伸着两只胳膊抱住膝盖,盯着丈夫。“你什么时候有个孩子过继给人家?”
“什么?”黎尊民这惊诧非同小可,立即跳起来,眼睛睁得好大。疑惑抓住了她,愣得几乎要发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装洋蒜顶什么事。”她一步一步逼着。
“哎,人真是难得了解呵!”黎尊民痛苦异常,下了床来,在屋里来回走,搔着头默想:“把孩子过继给人家?……”
李冰如一动不动地歪着头瞅着丈夫。
“噢,记起来了,”黎尊民忽然惊呼,“什么一个孩子呵,那是一本书!”他走到床前坐下来,告诉冰如:是六年前他赠送我那本《解放文选》的事。
“是谁告诉你的?他在哪里见到?我自己早都忘了,他还有这么好记性?”黎尊民越想越奇怪,盯着李冰如问。
“是军委调统局的人讲的。”李冰如说得挺平静。
“调统局?你怎么跟那些人认识?”黎尊民一听是调统局的人,跟触了电的一样,不觉惶栗。马上联想到他公司里有时也有这些“大员”出现,他们是一些特权人物,专做伤天害理两面三刀的勾当。对他们,他从来是“敬鬼神而远之”。
“有什么大惊小怪,这些苍蝇,哪个宴会、哪个舞厅能少得了他们。”冰如抿着嘴轻蔑地说。
“向你提起这件事的人是干什么的?”
“谁管他干什么的。人家都称他科长。对罗,他要我告诉你:叫你识相点,你的‘孩子’在他那里呢。我当是真的‘孩子’,气得没有跟他问清楚。”
“我别的事没有,就那么一本书,他能把我怎样?魔鬼!冰如,我们走吧,不在这鬼地方。”黎尊民预感一种不祥之兆会缠上他,直望着爱人的眼睛,希望得到同意和支持。
“能到哪儿去呢?桂林,日寇占着;香港,我们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这个时候回去,妈妈认不认你这个姑爷呢?”冰如不免踌躇起来。
“你一个人回去。不管怎么说,女儿总是女儿,那么多年了,老人家的气也该消了。”
“尊民,你怎么说这样话。你说,没有你在一起,我自己一个人怎样打发今后的日子呀?”
“只要你不再跟那些苍蝇打交道,离别的滋味再苦,我也忍了。”
“尊民!”她眼睛闪烁着泪花,张开两只胳膊抱着他的脖子。
两人相抱哭了。
一会,李冰如考虑什么事,经过一番斗争,终于把扰乱她好些天的苦恼,告诉了丈夫:那是她的主任在一次谈话中,问她愿不愿到美国去读书,下个月顾问团一个海军少将回国,希望她一起走。黎尊民刚一听到,脑门挨了一棒似的,神志昏乱,直直地瞅着对方的眼色。好久,才冷静地反问。
“那,你自己拿什么主意呢?答应了吗?”
“答应?我还不至那样下贱。”李冰如得不到同情的抚慰,反而受了猜疑,气冲冲地回床上睡了。
“早知今日,当初跟陈道强一道去延安,怎么也比受这窝囊气好。”黎尊民坐回椅子,自言自语。
“现在想这个赶不上了!我就不应该学这鬼英文。”李冰如也在叹气。
这晚上,他们重新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前途。但,都没有结论。第二天,两人又得各上各的班,照常如故。每晚,华灯初上,李冰如又得抹口红,洒香水,换上高跟鞋,穿着花衫,对着爱人说:“今天不知是美国人的告别宴会,还是中国人给哪个洋鬼子接风。又要做传声筒去。你早点休息,等我回来就太晚了。”黎尊民就这样一夜一夜的被撩在冰冷的小屋里。后来,他学会了喝酒,不时涉足于咖啡馆、酒巴间,或者就在街头夜游,消磨漫长的夜晚。一次,他夜游回来,冰如却已经睡了。他发现桌上一张纸画了些圈圈、道道、歪嘴巴、三角眼、狗头、鹰鼻,还有好些“?”和“!”图案不像图案,垃圾不像垃圾;另外,写着这样的文字:“肮脏,龌龊,丑恶,无耻,卑鄙,无聊!……”
他想唤醒她,看她睡得这样甜,又不忍惊动。一会,她在梦中惊叫一声,翻了翻身,含含糊糊地嘟哝两句,又睡了。他却直瞪着眼,天将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时,阳光已照到窗户,闹钟唧唧发响,差一刻就是八点了。他张望四周,屋子空空洞洞,冰如已经上班去了。桌上那些包糖纸片、桔子皮不见了,铅笔、墨水,收拾整齐了一些,中间用彩色玻璃球镇住一张纸,上面写着:
“牛奶放在电炉上,别忘了穿毛衣!”
这天是黎尊民休班,他一个人无聊,跑去北陪找重庆大学的一位老同学玩。刚好那里有球赛,那朋友扯着他一块看。晚上吃完饭,又去看苏联影片《戏后六点钟》,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了。屋子同早上出去时一样,空空洞洞,东西不见有什么移动,好像李冰如一天也没有回来。他拿着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块肉余生记》来看,等着冰如,等着,等着,不觉睡着了。隔壁的挂钟打了一响,他从椅子上醒了过来。秋夜的凉风侵袭着肩胛和膝盖,屋里一片沉寂。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按时回来,屋里依然空洞而冰冷。衣架上的衣裳不见动过,鞋子依旧静静地摆着。“到哪里去了呢?”他开始不安起来。晚上,为了等着爱人回来,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一个人在屋里翻阅那本《块肉余生记》。但是,记不得昨天读到什么地方了,无从继续看下去。他又去开留声机,听听她平时爱唱的《梅娘曲》,歌声加重了他的烦躁。不得已,他把留声机关了,又拿起书来读,眼前却老跳着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和“肮脏、龌龊、丑恶,无耻……”的字眼,接着是:“……别忘了穿毛衣!”那句话,仿佛她带着声音笑貌来到了面前。
忽然,门缝轻轻裂开,他不觉悸动一下,满以为是爱人归来了。如同往常一样想吓吓她,轻手轻脚地躲在门后,张开两只胳膊等着要抱进来的人。谁知道,伸进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的头。这是隔壁的女孩,手里拿着封信,对他说:“叔叔你的信。”女孩给了信转身飞跑了。他接过信,同罪犯等待判决,急切地凑到灯下去拆开来,往下就念。仿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悲痛而凄苦地哭泣:
尊民:你不必再等我了!今早,当我醉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觉一切都破碎了!我已经失掉了应该得到你爱抚的自尊和骄傲!尊民,我是了解你的。我相信,你善良而温柔的手,将会排除种种嫌隙而慷慨地给我抚慰着创伤;我不怀疑我们的爱将能盖过别人加与我的羞辱。但是,打碎了的东西,即使合得拢来也难免除那可悲的裂痕。在你,也许由我痴心的爱恋,完全忽视美玉的瑕疵;在我,正因你过分的宽恕,那无声的内疚,将会陪伴我一生!尊民,也许我太自私了,为着解脱自己的痛苦,我在你身边走开了,让你自己孤独地守在空虚而冰冷的小屋,徒然去咀嚼那招不回来的记忆。但,周围既然那样残酷而龌龊,我又何忍把你拉扯在一块去受难言的屈辱呢!你别再等我回来了,我已经不再是你那个以生命相换的人。那个人从昨天起已经死亡!哎,不说了吧,已经够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把我忘掉,把眼泪抹干净,从肮脏的周围走开,重新去开拓生活的道路!这就是我可怜的一点希望,难道你忍心让它落空吗?……
他,读着,读着,心口给一刀一刀割下来似的,引起激烈的疼痛,血管几乎要炸裂了,头直晕,眼睛冒火星,颓然倒在椅子上。一会,猛然站起,踩着脚,走又不是坐又不是。最后,他发现自己走到街上去了。
他走来走去,走到了伪国防部,在传达室填了会客单,要求见外事室的翻译李冰如。传令兵按照会客单摇了电话。回头对他说:
’李小姐出差了,不在。”
“出差?到什么地方去?”他瞪着眼睛问。
“军事秘密,不便奉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回答。
他再要问什么,要求什么,不但没有另外的回答,干脆被赶出了伪国防部传达室。时间已经深夜,他怕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去,在街头东走西走。老背诵李冰如的信,耳朵老听见她地哭泣。后来,他什么时候,为什么要走进一家酒巴间去,他自己也说不清,迷迷糊糊地记得他当时要了一瓶葡萄酒,一口气喝光,立即天旋地转,全身血管沸腾起来,什么也不知道了。亏得一个店伙的好心,叫三轮车把他送了回来。
从此,每天一到晚上,他的小屋就变成黑暗、空虚、阴冷、荒凉而恐怖的森林,呆不下去。一连几天晚上,他照例到伪国防部去填会客单,声言要见外事室的翻译李冰如。每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
“出差了,不在!”
“出差?到什么地方?”
“军事秘密,不便奉告。”
这是第五天晚上,他又去了,填了会客单,呆呆地站立在传达室门口,似乎听不见那些刻板的回答。这时。从里头驶出几辆福特牌的乌亮乌亮的小卧车。里头是美国军官和中国的女郎。他眼睛睁得挺大,上前把路拦住,汽车不得不煞住。车里跳出一个凶神恶煞的中国军官,对他叱责:“你要干什么,要想死呀!”狠狠地把他拉开。
他却使了平生的力气,屹立不动。
’我要我的老婆回去!”黎尊民说了话。
“不害臊,谁是你老婆?”
“李冰如。”
这军官不觉一惊。走到后边第三辆车去跟车里的一个什么人唧唧咕咕,回头向警卫兵暗示一个眼色。说道:
“你们怎么让疯子进来胡闹?嘿,把他带走!”
几个卫兵一拥而上,把黎尊民架走了。他一边挣扎,一边跳骂:
“你们这些男盗女娼,禽兽不如!”
“封他的口,不准叫唤?”后面的汽车里有个家伙伸出头来,命令他的爪牙。
这些爪牙把人绑到旁边柱子上,嘴里还给塞进一块手巾。传令兵摇了电话,讲他们的黑话,不多久,驶来一架黑色的密封车,几个卫兵把人架进车去开走了。
过了两天,重庆的一些官办报纸披露了一则社会新闻:
……有一华侨子弟黎尊民者,因家产毁于战火,刺激过深,精神失常。其妻乃当今某将门之亲,擅英话,任职国府某部,不幸为黎某多方折磨,不胜其苦。忽于某日不归。黎某顿失莺俦,疯颠更甚。每日必到某部胡缠。前日适外宾从该部外出,黎某竟向友邦人士索妻,引起一场风波。语云:“丧心病狂”,此之谓欤!当局鉴于此种疯人有碍市容,闻已将之送入精神病院矣。
黎尊民是被目为精神病者,但监禁他的却是军统的秘密集中营,并非精神病院。在那里,他被审问的,不是在伪国防部大骂山门的罪过,而是逼他供出:“那个过继给人家的孩子”——一本《解放文选》的下落,和放走共党分子的大罪。在那里,他历受着电刑的昏厥,坐老虎凳的痛楚。但他什么也没有可说的。原来他是清醒的,却被当作疯子,现在被逼成精神失常了,反而当他是假装。就这样,他旺盛的精力和美满的青春,就在那魔鬼的地狱消蚀了。开头是在重庆的歌乐山,后来是在贵州的息峰。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他的案情悬而不决。直到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解放军打开了牢门,他才重见了阳光,脱离惨苦的魔窟,走回宽阔的天地。
解放出来,他在贵阳的军管会领到了回家的路费,拿到通行的执照,走了半个来月才回到老家。回来不到一个月,广西也解放了。
这是十二年来刻在黎尊民脑子的记忆,他讲得那么认真而仔细。讲着,讲着,开头是幸福而欢乐的,到后来则抑止不住的悲愤和忧伤。不时拭着眼泪,梗着喉头讲不出话来。
“冰如后来没有消息吗?喝杯茶。”我换了一杯热茶给他。
“没有。”他摇摇头。“你不知道,那个集中营,真是活地狱,人进到里头,就跟人间隔绝了,哪能打听到她的消息呢。”他喝了口茶。“这些年来我老想:她当时或者是跳了嘉陵江了!你知道,她的脾气比我倔,要干,什么都干得出来。就在她失踪那两天,有张小报透露过:嘉陵江边的一家渔船发现一个穿旗袍的女子跳江,水流挺急,尸首没捞得上来,我想可能就是她了。但,也可能她被特务要挟,要她陪着那个洋鬼子到美国去了;甚至可能给弄到见不得在日的魔窟去,当了秘密夫人?……”
“你回来没有向香港她妈妈那里打听一下?”
“没有。”他摇摇头。“人在的时候,我们都断绝了关系,现在,人已经没有了,更不想去攀这门亲了。何况特务们做得很绝:他们在报上给我捏造那段恶毒的谣言,在他们,固然是一来得以封住我的口,二来可以推卸李家向他们要人的责任。在我,可就蒙受莫大的打击:这一来,我在冰如的母亲面前,不止是拐走她的千金的流氓,甚至成了逼她女儿失踪的疯子!简直是一场悲剧呵!”
他放下茶杯,拿起一块糖放进嘴里含着。
“不过,悲剧总算演完了。重新来吧。你的建筑学现在正用得上呢,没有完全丢光吧。”
“不丢光也不是个熟手。本来就没有学成,半桶水。后来又在船上混日子,所学非所用。在集中营被折磨得神志麻木了,脑子不顶用,长年睡不成觉。解放出来,贵阳军管会的同志把我们审查甄别清楚过后,曾经问我想干什么?我说,什么我也做不了,就想回家。其实,我是没有家的。只是,梧州这个码头对我却那样亲切。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只好回来了,没有办法。你老兄这次衣锦还乡,就在这儿工作还是上南宁去?”
“我在这等船,要上南宁去报到。”我把华南分局分配我回广西的工作岗位说了说。
“过去你追求的那遥远的希望,现在倒是成了眼前的现实;而当时我所陶醉的眼前的‘天堂’,如今都成了云烟!”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算了吧,重新来!”我站了起来活动一下手脚。
“我得走了。”他也站了起来。
“坐吧,再扯一会。你回去不是没有事吗?”
“事是没有,不过也应休息了。”
时钟响了十二下,实在也不早了。我送他走到大门口。
“上南宁的船,恐怕得过两天才有,你有空我再来。唔,对罗,你既然是弄笔杆的,我把冰如最后那封信给你拿来,也许对你有用。我什么都没有了,就这封信藏来藏去,舍不得丢掉“有空我就拿来念。我几乎能背诵出每个字来。哎,想不到我们的爱情是这样的结果,真是一出悲剧呵!”
“我看这样吧,你这两在把你过去的经历写份自传。我帮你交到有关部门去审查看,我们国家正要建设社会主义,你原来学的建筑现在正是用得上了。”
“那就太好了!我回去了,再见。”
他给我握了手,走了。
我直瞧着那走方步的脚在街头的拐角消失了才转回房里来。
房里,服务员一边收拾茶具,一边说话:
“这个人别人都说他是神神经经的,今晚听他说话那样清楚?”
我正要说句什么,挂钟“当”一声,报告一天已经过去。
“噢,刚才市委来电话,请你明天在家等一下,他们有人来访。”服务员忽然想起这件事来说道。
“说明天不对了,应该是今天几点钟。”我笑了笑,拿眼光告诉他看看挂钟。
“噢,已经是新的一天了。”服务员望着钟舒畅地呼了口气。
首页 2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