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饭
作者:雷抒雁
古乡长从办公室走到院子,歪着头眯着眼看看天,太阳已到了头顶;再低头看看地,影子也缩到了脚下。就向屋子里的人喊:“走,走,吃饭去,晌午了!别等人家再来请。”
治保主任老王、文书小董、信用社主任和他漂亮的女部下,听声都从各自的屋子里走出来,反扣上门,准备去吃饭。
那时,乡里的全部人马,也就这么几个人,管七、八个自然村,几千号农民;行政、生产、治安、贷款,都管。
乡办公室,其实是半院地主家的宅子。地主家的这院宅子宽敞,高大;正面看上去,高墙大院,青砖瓦舍,黑门泡钉,门墩两边是一对磨得光溜溜的石狮子。土改时,东西两院房子分给了扛活的长工,租地的佃户;中间这一院,三进房子,中间用半截土墙一隔,后边留给地主家自用,前院一套大厅,六间对面厦子,成了乡政府的办公室。
厅房是乡里召集各种会议的地方,到了夜晚,就成了本村的夜校;那些男男女女的翻身农民,拿着乡里发的《农民识字课本》,小学生一般咿咿呀呀念起课文。课文编得通俗,顺口,结合了农村的生产、生活;农民识字扫盲之外,还学了许多农业知识。
每当上课时,我们这些孩子也挤到大门口看热闹。许多课文,父母们没记住,孩子们倒记住了,像儿歌一样总挂在嘴上:“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子当年就还钱。”夜校的老师请的是村上识字的人,有时候,乡长老古和其他乡干部也上去,领大家念一阵子。我的父母后来一直说夜校管用,让他们这些“睁眼瞎”,都能读书看报了。
乡干部们走出“地主大院”时,也正是农村的午饭时分。放学的娃娃们,跳跳蹦蹦各回各家。提镰刀扛锄头的农民也正从田里回来。每当这时,文书小董总夸古乡长时间把握得准。五十年前,那时候,手表金贵,一般干部买不起。太阳就是钟表,抬头看天,低头看地,时间就估摸个差不离。再说,乡下人那时看人戴手表,就像看人镶金牙,戴戒指一样,以为都是些奢侈,乡干部才不愿意因一块表让农民侧了眼看自己。
吃饭,当然是派饭,到各家各户轮流吃。村长先一天晚上就会上门打招呼:“明天该你家了,五个人的饭。”这家人便开始张罗。不说吃多好,屋子先得收拾干净,柴呀草呀,鸡呀猪呀,得各归各位。好长时间不用的小桌子得抹洗一下,碟子碗筷也都一概擦洗干净。关中人讲究,只要进了门都算客人,只要有客人,就得在桌子上吃饭,有菜没菜,辣子、盐、酱、醋,四样四个小碟不能缺。吃早饭,得让孩子到乡政府去领人;午饭干部们就知道在谁家,赶点结伙就来了,不用叫。晚饭简单,关中人叫喝汤,不过是些稀饭馒头之类。吃一天饭,一个人交三毛钱。交钱时,也有推让,可乡干部知道三毛钱对农民意味着什么,不会不交。管五个人的饭,一天下来,够孩子上学买书买本子了。
说是轮流管饭,也是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村干部心里有数:地主、富农、服过刑的、正服刑的人家,不能派饭;太穷困,实在拿不出东西给干部做饭的,不派;家里没儿没女没人做饭,或者有病人,呆傻人,不卫生的,也不派。管饭,于是,成了一种政治待遇,谁家被派了饭,脸上也有了光。总能听见有人大声说话:“买点豆腐去,今天管饭。”或者,罕见地见到谁提了瓶子去打醋、灌酱,别问,准是该管饭了。
那时,干部和农民亲,吃饭并不十分讲究,拉家常倒是很热闹。派饭吃过一圈,便没有谁的家底,谁的心事,不清楚了。古乡长是个“热闹人”,天下事知道的多,说话农民爱听。
到我家吃饭,古乡长端一碗面,也不坐桌子,蹲在墙边,就和我父亲面对面边吃边聊起来。
父亲那时是贫农协会的干部,开会要讲话。有一回,他说:“将来,到了共产主义,咱们贫农都要当上地主啦,过上地主的好日子。”父亲一生的愿望就是像村子的地主那样,买几十亩地,盖几十间房,冬穿棉夏穿单,没人敢欺侮咱。
古乡长说:当年,陕西有个《老百姓报》,说将来农民要过上好日子,奋斗目标是啥?新房新衣新被窝,油泼辣子白蒸馒。好不好?好!只是标准太低。咱们的标准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
父亲不解,问:不用牛咋种地,总不能用人拉?
古乡长笑着说:那不又回旧社会了吗?用拖拉机,是机器。苏联的集体农庄都用上了。咱们的目标,可不能是当地主。地主靠剥削生活,咱们可不兴,得靠劳动。
古乡长说话中听,家家都喜欢他来吃饭。我给妈妈说,给古乡长他们做点好吃的吧。母亲说:啥是好吃的?我想想说:包饺子!母亲摇摇头说:不行,古乡长有规矩,不许做特殊饭。说不当特殊人,别把他当客人,也别把派饭当成请客。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古乡长来吃饭,见我满头大汗用铁锹在粪堆翻土。就问我在干什么?我不好意思地说:找苍蝇蛹。古乡长吃惊地说:找那东西干啥,多脏。我说:老师布置的任务,要讲究卫生,消灭苍蝇,每人要交一百只苍蝇;捉不住苍蝇的,交蝇蛹也行。古乡长听罢,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好,我来帮你挖!他接过铁锹翻开粪土,把土块轻轻拍散,我用两根树枝把土里的蝇蛹一一夹出来,小心翼翼地盛在一个火柴盒里。不知为什么,后来,古乡长看见我就乐,冲着我总说:行,你真行!
过了一年多,古乡长调走了。文书小董也不见了。大人们常在一起嘀咕,我去听,他们就呵斥:“小孩子,别听大人们说话”。后来,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原来是文书小董犯了错误。啥错误?挨了糖衣炮弹!地主家和乡政府间隔的那一道土墙太矮,地主的二姑娘晚上总翻墙来和文书小董约会。一来二去,肚子大了。文书自然少不了挨处分:开除公职。二姑娘倒是死心踏地,跟着这男人回他的老家去了。古乡长则因管束不严,吃挂落调别处工作。
以后几十年,也总有派饭管饭,可乡亲们还是想着古乡长,说:那时候乡干部好,待人亲热。(文汇报2006-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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