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班的苦与乐

作者：雷抒雁

　　退休了，第一个感觉是不上班了。同事、朋友，连同家里人，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不用赶时间了。
　　坐下来，想一想当年上班时赶点、挤车、日晒、雨淋，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特别是冬天，起床时，天还黑咕隆咚；天寒恋着热被窝，眦眦委委不想穿衣，想多饶上三五分钟。看看表，来不及了，便三下五除二跳下床，套上衣服登上鞋，胡乱地撩水抹一把脸，出了门。有时，走在路上眼还眯瞪着，摇摇晃晃地，那滋味真不好受。
　　匆匆忙忙赶路，到了单位，松口气，节奏缓下来，先泡一杯茶，准备泡这一天。其实常常事儿也不多，开会、发言、看报、听报告，几十年机关生活大致如此。有时想想，做的工作，几乎像是游戏：把白纸变成印刷纸，把印刷纸变成废纸；加上反复的各种运动，如同黑板上写字，这一回是辛辛苦苦地写，下一回是辛辛苦苦地擦。写来擦去，黑发写成白发，白发擦成秃头。
　　有上班之苦，自然也有下班之乐。一整天，在办公桌前捆着，腰酸脖梗；到下午四点多就不时地看手表，等着撤退那一刻。下班铃一响，脚上像涂了油。出了单位门，眼睛似乎不够用；东看女人西看雁，步履也变得十分轻便，心里想着晚上吃什么饭，还能不能喝两杯。
　　这种生活，这种心理，我一直以为是当代社会生活养成的当代人的心理状态。翻读《诗经》，大吃一惊，三千多年前，上班的小吏们，早就生活在这种状态里了。
　　“召南”里有《小星》和《羔羊》二诗。前者说的是上班，后者说的是下班。读来，颇为有趣。

　　《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
　　肃肃宵征，抱衾与裯。
　　寔命不同。
　　你看：闪闪烁烁的星儿，三三五五亮在东天，匆匆忙忙赶夜路，披星戴月去上班，唉，真是命里注定的磨难。下一段，闪闪烁烁的星儿，是参星昴星亮在天边，匆匆忙忙赶夜路，顾不得整理床铺和被单，唉，摊上这个命怎么办？
　　上班族似乎永远是这样，床铺不整，急急忙忙赶着去上班；写狼狈之状，形象之极。也只能抱怨命不好了。
　　《羔羊》写的是下班。说“退食自公”，是下班吃饭。
　　羔羊之皮，素色五紽；
　　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比五緎；
　　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缝，素之五总；
　　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翻译成白话，大概就是：羊羔皮袄，白线针脚，吃饭下班，好不快活。羊羔皮衣，白线缝着，左拐右拐，下班吃喝。羊羔裘衣，针线交错。轻手轻脚，下班快乐。这是我的翻译，应是准确的。
　　上班的愁苦、辛劳；下班的轻松、快活，适成鲜明对比。这个家伙，穿着羊羔皮的轻裘大衣，又是用白丝线精心缝制过的。下班回去，家里怕是好酒好菜早已准备好了！那份快活，那份得意，脚步“委蛇委蛇”，是一种舞步，时高时低、左拐右拐，都不正经走路了。看这样子，穿着讲究，却不坐车、不骑马，步行上下班，说明距家不远，或者职位不高，科处长一级小吏吧！
　　三千多年，世界发生了多大变化！可是，上班族的心态，却几乎变化不大；可见，人性并不以时间的流逝而发生突变。当然，这也许应归功于上下班制度几千年的稳固。
　　不上班了，没有上、下班之苦、之乐。时间常如泛滥之流，迟缓得一似静止。趴在窗口，静观上班、下班的人流，细察每个人面部的表情，就觉得三千年过去，风景依旧，世事真的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