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日子
作者:黄薇[蒙古族]
孙敬停住手不再晃那个钥匙。我看着他仔细地把那条长极了的细绳按一寸左右的长度一段一段地折起来,用末尾一段拦腰绕住,这就很像一个蝴蝶结。那一刹我以为他忘记了我的存在,全身心地投入到如何收拾好那条绳子的工作中,所以当他开口时,我受了小小的一惊。他说,可是敕勒川和土默特部落与桑杰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是告诉你一个比如说关于家族或者血缘什么的事情?他抬起头,脸上露出因迷惑不解而产生的苦恼。这种苦恼的表情使他变得充满童稚气,很像一个受宠的孩子受了委曲时的表情,这让我觉得他实际也很脆弱很容易受到伤害。
孙敬继续说,那天晚上秋意很浓。其实严格说那时还算不上是秋天,无非夏末而已。但那年有虫害,天牛大量繁殖,很多树叶都被天牛吃光了,所以经常有颓叶随风飘下来。那年的风反常的多,当时正有一条低涡云系在上空盘旋,风在没有树叶的秃枝口吹过,呜呜地响。那天显得很凄凉。凄凉的日子里人需要安慰,凄凉的日子也容易激起人的情欲。在那天的凄凉里,你和桑杰都在互相寻求这种需要,你们俩如果有身体的接触也就开始于那天。尤其当时措姆已经怀孕,她不能和桑杰行施夫妻关系的实质。
我的眼泪像奔腾不息的溪流,你是说我不过是桑杰泄欲的工具?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愤怒到了极点,如果手头正好有刀,我不知我会干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举动。
孙敬微微微着,“工具”这个词并不完全准确。桑杰起码把你看作真正的朋友,或者说他也可能爱你。那天晚上你送他走,你们在家门前那条马路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我说过那是一个充满了秋天萧瑟意味的夏天,你在夏天的夜晚感到冷,你打了寒噤。桑杰就说,你回去吧。临走,你问桑杰让不让措姆知道他来找你,桑杰说让她知道,因此,我想桑杰一定是有什么打算的,所以我说桑杰可能爱你。而因为爱你,他一定会告诉你他的秘密,这个秘密和他的来访,及他在那天谈话的内容有关。我要知道这是什么。
我觉得他太可笑了,他在干什么?给我作精神分析?我闭上眼睛,开始念“阿哦依奥屋窝喔(注:这是蒙语拼音头几个字母。)”,孙敬愣了,接着他扑过来搂住我,你别傻了,桑杰已经死了,你没有必要为一个死人痛苦,你是知道我爱你的。我冷笑一声,你也未免太多情了。孙敬捂住我的嘴,别争这个。现在我要求你把那天晚上他的事告诉我,那是什么事。我只希望你好,我们会很幸福,他紧紧地抱住我,我好像听见全身的骨骼在发出要碎裂的咯咯吧吧的声音。
五
大约我们这一辈人的太爷爷那时,阴山下敕勒川的土默特蒙古人还会说蒙古话。
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老爷爷都领着全家老少跪在地上,老爷爷用双手高高举着箩,箩里盛着草料、羊肉、枣果、糖点等东西。老爷爷边缓缓晃着箩,边祈祷说:“霍来忽赖将石蒙更,霍来忽赖补音……”,太爷爷说的是蒙语,意思是把银钱、富禄带来吧。
老爷爷的后代想起这段历史,一定很像突然的闪回,太爷爷已经很老了,可他还拼着命地教板升里的孩子学蒙语,小学校里整日响着“阿哦依奥屋窝喔”。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这块土地,那些人扛着镢头,操着各种各样的方言,房子像雨后春笋错眼不见的就东一处西一处地立起来,各种的只要能在这块土地上长出苗的庄稼献宠地向人露出笑脸。板升的孩子不念“阿哦依奥屋窝喔”了,开始用带了山西、陕西、河北等语音的汉话大声念“三字经”“百家姓”。太爷爷的努力终于付之东流,他的子孙再也不会他说的那种拗口的,像唱歌似的话了。
老爷爷死在一个清晨。他坐在板升学校的石台阶上,太阳从东边升起来,迸发出一片耀眼的鲜亮鲜亮的血红。没人知道老爷爷为什么会坐在这儿,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样的心事。
到太爷爷祭灶了,他只能举着箩缓缓地摇晃,却什么也不会说了。太爷爷低着眼睛,好像不好意思看他的子孙。那时候老奶奶还活着,她用嘀里嘟噜的蒙语说:“已经这样了吗?已经这样了吗?”老奶奶说得很悲愤,只是没有多少人懂她说的是什么。
六
措姆的肚子大极了,而且长得飞快,几乎每天甚至每小时都能发现膨大的变化。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巨大无比的肚子,不会是多胞胎吧?措姆疾首蹙额地说,什么多胞胎!别是怪胞。她一脸黑糊糊的妊娠斑看着挺吓人。我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好像咒这个孩子似的。她睁大眼睛,我不想生孩子。我有些酸溜溜地说,那你干嘛要生?她像和我吵架似的态度激烈地说,我怎么知道?接着,她说了一句,“依勒根那”!我生气了,你怎么骂人?她怪怪地说,我骂人了吗?骂什么了?她笑了笑,笑里好像隐藏了许多无须细说的诡黠。这一瞬间,措姆显得楚楚动人。也许因为脸上黑斑的原因,这一刹那她又仿佛经历过几多的沧桑,脸上似乎忽然间被刻上了许多道的年轮,这些年轮使她别有一番莫测和孤兀的风韵。
我被惊呆了,产生了一种被彻底打垮的失败感和绝望感。
措姆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我说,你不能抽烟,对胎儿不好。她说,我不抽。说着开始用手在桌上来回捻这根烟,那根烟慢慢地从中间断开,褐色的烟丝从锯齿形的断口露出来。她惶惶地说,我害怕生孩子,生孩子我会死的。我说,不会,女人都要生孩子,没有人会为这个死。措姆就笑了,她的笑声很稠,像从倾倒的桶里缓缓流出的粘稠的油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起几年前的塔尔寺之行。香烟燎绕的大经堂,金碧辉煌的大金瓦寺,经堂前磕长头磕出来的深槽。她惘然若失地问我还记不记得金瓦寺飞檐下悬挂的风铃和路边的野花,还有山下那些民居屋顶像竖起的细棍子似的炊烟。措姆惆怅地浸润在似乎是无以宽怀的忧郁中。
她不说了,又开始发出那种很稠的笑声。这时大约六七点钟,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垂死挣扎似的,突然发出一片灿烂的光芒,天变得亮极了,亮得好像又是重新经过的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我看着措姆腹部隆起的侧面,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和震动。这一刹那,我感到了时间的空隙。那一年在塔尔寺,当一切都躲进融融暮色里,紫色的晚霞笼罩着逐渐暗淡的晦涩,失去耀眼金光的塔尔寺时,我和措姆跟着朝拜的人群像影子一样向山下流动,这时候,有过什么事呢?这件事在当时一定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否则我不会记不得。
措姆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我得走了,桑杰这段时间很忙,他要准备论文答辩,他的导师已来信催他回学校了,我得做饭。我送走她,一个人往回走。
街上人很多,据说交响乐团当晚八点半钟在广场作露天演出,所以人们都朝广场赶。我夹在人群中,就好像当年夹在一群香客中一样。于是,我渐渐透过紧紧攀附着我的心的那厚重的空寂和失落,开始填补那段时间的空隙。就在从塔尔寺下山的路上,措姆问过我信不信因果和轮回,她说想起人像车轮回旋那样生生不息就感到可怕。
后来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六十年代那个困难时期,大批内地盲流通进牧区。在一次当地牧民与那些饿昏了头的人为食物而发生的械斗中,一个叫琼海的人失手打死了一个盲流。这个人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面黄肌瘦,枯瘦如柴,看不出她相貌如何,不过年龄不大。措姆说,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尽管此一时彼一时,翻手云覆手雨等等这类词不合适,但却也恰恰能说明人的莫测。琼海打死了男人,却又怜悯起这个女人。女人哀哀地哭,眼泪把肮脏的脸冲出一条条的白印。琼海问她:“死了的那个人是谁?”女人恸哭地嚎道:“父”。“父”!琼海半通不通的汉话让他这样理解了女人发出的这个音。
琼海娶了这个女人。后来女人生了个孩子。孩子两岁生日的晚上,琼海作了个梦,梦见一个人来找他,那人的脸很模糊,好像隐在雾里似的。琼海说:“你是谁?”那人讥讽地笑了:“不认识?”接着他说了一个日期,“这天你送我上西天了。”琼海一下子想起来,这是那个盲流。
琼海说:“你要干什么?”那人阴冷地看着他:“不干什么,只谢谢你替我养大了我的孩子。你见过这条绳子吗?”说着他把一条绳子套在琼海脖子上。琼海忽然醒了。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睡在一边的女人和孩子,还有透过蒙古包射进来的月光。
后来,人们风传琼海的孩子实际是那个盲流的遗腹子。琼海开始怀疑当初那个“父”是否其实是“夫”?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女人忽然自杀了,她奇怪地吊死在勒勒车的大轮子上。孩子还坐在草滩上玩,离得不远的地方有一只被枪打死的旱獭。琼海从此就像遁入地下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有人怀疑是琼海杀了女人,又去杀孩子,只是误把旱獭当成了孩子。也有人说琼海其实是打旱獭,但女人以为是他要打死孩子,所以自杀了。
当年在塔尔寺,我听到这儿时感到过倦怠。悲剧爱情,忧郁爱情,痛苦爱情,失败爱情,这些听多了,总让人心里一片懒洋洋的。现在重新想起这个故事,却让我有种拂不去的虚空。
在这个人都急着赶去听交响乐的拥挤的傍晚,我的记忆变得异常的明晰,我清楚地想起措姆给我描述的那条细绳,那是一条五彩的两端带流苏的细绳。而且我还想起了琼海那个孩子后来被他的好朋友官布收留,官布给这孩子起名叫“好命”。这个名子多像一个讽刺。
七
措姆早产了。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是个女婴。措姆虽说一再表示不想生孩子,这会儿也还是沮丧万分。最可怜的是桑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消瘦憔悴得不忍卒看。措姆悄悄对我说,桑杰用新买的小毯子把孩子包出去,不知埋哪儿了。那天他一早就走了,晚上才回来。他还给孩子起了名字叫“点巴”。
一种说不清的悲凉和恐惧萦绕在我心里。我还从未觉得人这么脆弱,就像一枚鸟卵似的那么容易碎破,转眼间就可能消失,好像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这个生命出现过一样。那是一段非常苦恼的日子,我始终摆不脱人不得不受冥冥之中某个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力量摆布的念头的缠绕,消极和悲观的宿命让我痛不欲生。
就在那样的一天里,桑杰又来了。
那天奇怪得没有一点声音。我坐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就看见桑杰从马路右边拐过来。我站起来,大雨也恰恰在此时吧哒吧哒地落下来。稠密的雨线分割着凝滞的空气,让那因静寂而显得沉重的阴郁有了一点点的松动。这天的雨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我反复想下雨是否有什么征兆呢?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我站在台阶上,等着桑杰过来。这时我忽然惊愕地发现雨线仿佛被排开的门帘,桑杰像只大鸟在那道帘下飞来飞去,水竟没有一点落在他身上。你来了?来了。有事吗?要什么事吗?我们用目光交流。桑杰径直走上台阶,又走进门洞,我跟在他后面。他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坐在床上。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的眼光盯在墙上,我不知他看什么,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问我,你怎么不说话?我说,听你说呢。他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他像被人赶着一样急急说起来,点巴很胖,头发又黑又长,个子也大。我用小毯子把她包起来埋到山上去了,他说了好多遍,跟留声机跑了针似的。我默然听着。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唇,很惶惑地说,我的名字是藏话,意思是“好命”,这多像一个讽刺。他好像问我,又好像自言自语。我的心咚咚地狂跳不已,而后又冻僵一般冰冷死寂。
很快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谁也没有起来开灯。黑暗中桑杰喃喃说,过来。我机械地站起来走过去,他用胳膊框紧我,使劲压向他的身体。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颗燃烧的炭火。他对着我的脸不停地叫,点巴点巴点巴……我觉得我胃里很难受,后来我吐了。
他走的时候,雨早已停了。地上很干净,一轮满月挂在树杈中间,明晃晃像一枚大金币。我看见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一会儿又缩得很短。每栋楼的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就像睁开一只只大眼睛。一股空落落的感觉渐渐弥散到我全身。
一个月之后,桑杰死了。
桑杰死在家里。当时他坐在沙发上,后来就死在沙发上。他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医生说是由于心脏之类的毛病死的。他的女儿死了,论文没有通过答辩,导师来信斥责了他,又说他由于不按时回校可能要受处分等等,所以,气血攻心之类的原因导致了死亡。
我没有参加他的追悼会。
桑杰和点巴的死终于引不起我的激动了,只在我的心里汪着一泓浅浅的落寞,淡得如同稀薄的烟尘和天上飞过的流云。我不知道这中间已经是又过了多久,但一定很长时间了。
奇怪的是孙敬对此却饶有兴趣。他追问我,你为什么不参加桑杰的追悼会?我说,那天我病了,而且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生病。孙敬宽容地拍拍我的胳膊,可你去敕勒川的土默特旗了。我摇头,没有。孙敬说,不,你去了。你去的那张车票后来你用黑毛线穿上作书签。他拿出一张票,上面真的拴了根黑毛线。他说,你看,时间正好是一致的。我惶惶地说,是吗?我不记得了。孙敬笑笑,没关系,我们可以来填补你记忆的空缺。
孙敬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他的脚步很轻,像猫走路一样。桑杰死前大约一个月,他去过你那儿一次。那时大约下午三点多钟,因为楼里没人,人们都上班上学了。他从北面的马路过来,向右拐进你住的这栋楼的小路。这时一单元楼上忽然往下倒下水来。水穿过晾台铁栏杆狂喷下来,像暴雨一样。后来你知道那天那家人的水笼头跑水了。桑杰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水吓了一跳,他跳了几跳躲水,他伸开胳膊以保持平衡,这就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只鸟。
你们俩走进屋子,他坐在床上,你坐在沙发上。你们相对无言。后来,他说,点巴死得太奇怪了,措姆一直很正常,一点毛病也没有,她怎么会早产?点巴怎么能死?医生也说不清。他使劲盯着你看,他的眼光很刺目像两盏探照灯,所以你用手罩住你的脸。
他看你不说话,就站起来踱步。他走到你面前对你说,措姆什么都和你说,她究竟干了什么使点巴死了?你告诉我。桑杰就像现在我要求你告诉我桑杰的事一样要求你告诉他措姆的事。你觉得头痛,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桑杰挪开你的手,轻轻抚平你弄乱了的头发,就像我现在做的一样。你哽咽着说,措姆说她不想生孩子,生孩子就会死,她还说别人给了她麝香,吃了就一了百了。但不知道她吃没吃。
孙敬残酷地说,这时候你没抬头看桑杰,如果你看见他的话,你会吃惊的。他哭了,他的眼泪落在你头上,弄湿了你的头发,所以那个下午让你一直有下雨的印像。桑杰说,我的心碎了。可你没听见这句话,你去厨房拿了方便面,你说饿了吧?吃东西吧。你泡了两碗面条,但谁也没吃,两碗面一直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
孙敬的嘴一张一合,跟离了水的鱼似的,他的声音很低,显得滞重,他说,天黑了,月亮和别人家的灯光透过没挂窗帘的玻璃窗泻进一段灿灿的光。桑杰向前伸出胳膊叫你过来,你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他搂住你。那会儿你很害怕,你对他说你的心跳得很厉害,跳得你直恶心直想吐。你还说你眼前有许多金星飞舞,就像国庆放的礼花。大概就是这时,或者再稍晚些,你问了他关于“好命”这个名字。你问,你的名字是“好命”的意思吗?你又说这个名字很像讽刺。
说到这里,孙敬停下来,告诉我,桑杰这时说了什么?我觉得孙敬真是滑稽到了极点,他太让我感到可笑了。我开始笑,直笑到眼泪流出来,你不是要填补我记忆的空缺吗?那你应该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原以为你是先知先觉呢!我冷笑着说。
我觉得我激怒了孙敬,他大有拍案而起的劲头。他大声说,我不想伤你而已,是你逼我说的。你没忘吧,桑杰紧紧搂着你,他不停地叫着“措姆措姆”。在那种亢奋和冲动中桑杰把你当成措姆,他的手在你的背上摸索,问,你的长头发呢?你一直留短发,只有措姆才有披肩的头发。你呆了,说你说什么,桑杰开始改用蒙语,他说了好多,你只听懂了其中一句,也是最关键的一句,“我爱你措姆”!这句话你非常熟悉,这是措姆学给你听的桑杰的情话,措姆说它时口气里充满了轻蔑和嘲弄。
我大声说,别说了,冲过去狠狠打他的脸。孙敬闪开一边,更快地说,你挣开桑杰的手,你的胳膊肘碰翻了柜子上的面,“砰”一声,你俩同时静下来。桑杰怔怔地看着扣了一地的面条,说措姆怀孕时一吃面条就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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