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湾上的孤屋
作者:黄佩华[壮族]
“就是那眼井给的福。我说它像土地娘娘的奶水,吃了能医百病哩。”
她也跟着笑起来。人之间,一旦没了顾虑,话头就多了起来,隔在中间的那堵墙也就消失了。这天晚上,她执意让他睡床,他不肯,说自己皮硬了,不怕花脚蚊子咬,睡在火边不碍事。她说自己还年轻,他老了,骨头硬,坐起睡觉骨架受不住。他们推来让去,最后的协议是每人睡半个夜晚,他先睡。
夜晚的河风夹带着湿气和凉意,她把火塘烧得热烘烘的。火旺了,她却没有睡意,眼睁睁地看着火塘。来这里两天了,身上就只穿这件薄薄的连衣裙,脚上没有鞋子,走一步路就要跳两跳,脸更是没有办法洗。这样下去,自己不是跟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头一个模样了么!而且自己是个女的,要遮掩的地方比男人多。想到这,她突然感到可怕,不敢往更深远的地方去想。她又想立即舒舒服服地抹洗一下身子。于是,找来那只唯一的锑锅,倒出吃剩的肉汤。摸黑到井边用南瓜叶和树叶搓洗干净,然后舀上水,提回来放到火旁。
昨夜没有睡好,他睡得很甜,鼻息声忽大忽小,听起来忽远忽近。水热了,她把火弄暗一些,然后把连衣裙脱了下来,又把内衣脱下来,舀水将内衣浇湿,搓揉了几下,拧干,当作毛巾把脸和全身仔细地抹擦着。
借着火光,她禁不住留心地把自己赤裸的胴体观看了一遍。这不是一个三十岁女人的身子,垂坠的双乳和肚皮上的赘肉向她显示着这一结论。她伸手摩挲,皮肤的弹性很差,也不滑润,这使她感到一阵悲哀。这一切,记录着她的辛酸和血泪,镂刻着世态对她不公平的印痕。不觉地,她落泪了,眼前的火堆变成一团模糊的血红。
饥饿的蚊子不失时机地向她扑来,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血。
这一夜他没有醒来,她也没有叫醒他。天亮了,他醒来一开眼,就见她歪靠在篱笆上睡。他踩着火似的,跳了起来,完了,火塘里一片白灰。他用手往火灰上伸去,绝望得叫出了声。她被他的叫声惊醒,也立即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忙用手去掏火塘,总算掏出了一粒暗红色的火炭。他赶忙把床上那床烂棉被抱来,然后找来一块树皮,小心翼翼地把那粒火炭放到露花的棉被上。棉絮上有一股烟窜出来,他不停地往里吹风,火烟把他熏得泪涕纵横,不停地咳嗽。
火种总算保下来了,但他们唯一的被窝却烧了一个头颅般大的洞。他并没有责备她,而她却悔恨自己一时的疏忽和大意,差点酿成不堪设想的后果。他昨天晚上刚告诉过她,这火塘里的火已经燃了二十多个年头。那是他翻山越岭到几十里外取回来的,那时那地方正蔓延着山火。一见到火他就不顾一切地跑去,烧去了两床棉被。没有火,他就被迫过着野兽般的生活。这样的经历,他一生中只有两次,另一次是刚到河湾上立足的那些日子。
六月的太阳从天顶上直射下来,大地变得灼热、抑闷。那浊浪滚涌的河让人一望就感到会发热。
他和她大汗淋漓地给屋后那块红薯地除草。久不劳作的缘故,加上酷热的日头作祟,她的脸格外地红。头上,身上都像被水浇似的,连衣裙粘乎乎的贴着肉。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感到有些头晕眼花,嗓子里也像有什么东西想涌出来。她赶忙停下手里的活,想站起来,却似木段般的昏倒了。
他大吃一惊。知道是中暑了,躬身把她的上半身抱起来,顺着斜坡,拖到屋旁的木棉树荫下,然后把她那件挂在屋檐下当面巾的内衣拿到井边浸湿了凉水,贴在她的额上。
她身体这样娇弱,是他始料不到的。这样的女人,日后怎么能自己在这里生活呢!以前,他曾接触到的那两个女人,结实得很,身体紧绷绷的,那才真配叫女人呢。
她醒过来时,正看到一只乌鸦被几只小鸟追逐,歪歪斜斜地逃走。她突然很可怜那只乌鸦。那一定是一只失势的或进是很苍老的乌鸦。人世间,谁失势了,孤独了,那不是跟那只乌鸦一样么!她倏然觉得,她和他就和那只远去的乌鸦差不多。
她坐起来,瞥一眼地里那个苍老、迟缓的侧影,突然凄楚地想到,他很快就会死的。他死了,她怎么办呢?还会这么安静地活下去么?想到这,她恐惧了,冲他喊了一声:“老伯!”他漠然地望着她。“别干了。”她说。
他没有搭理她,又低下头去拔草。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拽住他的手哀求道:“别做了,我们都会死的。”
“发癫。”他说,又低下头去。
她哭着跑进木屋,更大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这晚上,她不吃饭了。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唉声叹气。
“我说你受不了的,还是离开这里吧,沿河走下去,也许不远就有人搭救你。明天你就走吧,我送你出去。”
她怔了一会,定眼望着他,仿佛是听错了似的。
“只要不遇土匪,你就安然了。跟土匪过也比在这里好。”
“不,不!”她大声喊起来,扑在他的膝上,不住地抽噎,蓬乱的头发和他的发须搅成一团。他惶惑得说不出话。欲把她推开,自己又使不上力,只好不停地叹气。
“我……我不走了。死也死在这里。我怕回去!”
他默默地捋着她头发,见她说得这么悲切,眼泪也禁不住流了出来。是啊,要是能回去,谁还会跳下红河,又甘愿在这个荒无人迹的地方留下来呢。
“好吧,你不愿走,我也不逼你。可是你要吃得苦才行啊。”
她无声地点点头,抽噎声也渐渐平息了。
这一夜,他们就这么依偎着坐到天亮。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们在河湾的石缝中,又新开了一些红薯地。那些新栽的红薯藤也开始麻绿爬藤了。红河的水瘦了好多,河滩上的礁石裸露出来,被一层厚厚的泥沙盖住。从远处望去,河谷一片浑黄。唯有阳光下河面的反光和涛声证明,河是流动的。
近日来,她的情绪又变化得让他难以揣摸。她时而无缘无故地啼哭,时而莫名其妙地纵笑,有时又沉默得整天不说一句话。她的这些怪脾气的出现,使他感到悸怕和恐慌,常常背着她叹气。
这天晚上,月黑星高,天气异常闷热。他忍受不了木屋的闷热,到木棉树下坐着乘凉。
水井那边有哗哗的泼水声传来,她一边洗身,一边哼哼哈哈地唱着他无法听懂的歌。以前,他也曾经唱过山歌,那是很腼腆、很斯文地唱的,男的在一边,女的在一边。或是一方在楼上,一方在楼下的火塘边。不像她,一边唱歌一边扭屁股、跺脚板,疯疯癫癫的。
她来了,似一团朦胧的雾。
“爽死了。”她又大咧咧地坐到他跟前。他瞄她一眼,白糊糊的,好像身上就只穿戴那两样东西。他不悦地站起来,被她一把拽住:“急哪样睡嘛,屋里蒸笼一样热。我们聊聊吧,你有过爱情么?”
他虽然听不出爱情是什么东西,但听得出她要他讲他的过去。不由地有些忿然,质问她道:“你为哪样讲话不算数?”说完甩开她的手,往木屋走去。
夜里,天气骤然变了,雷声一阵大过一阵,把他和她都惊醒了。不一会,雨点急骤地打击着小屋。又过一会,那雨声就像倒水似的了。陡然,一个震耳欲聋的雷声在附近的山顶上炸响,她吓得惊叫一声,从火塘边跳起来,爬到他的床上,躲在他的身边,全身蜷曲着,抖抖索索的像只没有断气的羊。
这样的雷雨他见多了,并不觉得骇怕,想不到一声炸雷就把她吓坏了,女人的胆真小得很呢。他不忍心将她推开。只好把棉絮都拢过来,盖在她身上,让她把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
她安静下来,慢慢睡着了,在梦呓中,她的手轻轻地在他的身上摸索着。他感到耳热心跳,想到了龙老八的那两个老婆,只觉得她的体温和抚摸令他燥热,喉头也有些发干,他禁不住也轻柔地往她背上摩挲。
可是这样一来,却使她那只柔软的手不知不觉地把他的大摆裤扯开了。他吓得坐将起来,猛力推开她,站直身子。
这一推使她惊醒了,在闪电中,她看到了他那空荡荡的大腿根处。羞得掩面大哭起来。
他怯怯地提起裤子,呐呐地说:“都……都是龙老八那个老虎日的下的手。”喉咙像滚沙似地响,说完颓然坐在床上。
大雨连续下了三天。白天,他们站在屋门往河上望去,河水的颜色在不断地变化,水位在不断上升。夜晚,他听着河声就判断出河水涨到哪个地方。
这几天,他们的话很少,彼此之间又像有了一道墙。他多想把自己的过去一古脑倒给她听,但又想这对她有什么用呢。他不止一次地为自己的苍老和缺陷感到羞耻,感到难过。他自觉对不起她。
这天下午,肆纵了几天的淫雨止住了。太阳仍藏在厚厚的云层上,他们憋不住屋里的沉闷,都走出屋来。河面拓宽了,一片红褐色,那对“白头鸟”没影了。
他带上竹钩,径自走下河湾,她犹豫了一下,也跟上来了。这么大的洪水,使她头昏目眩,但为了帮助他,她悄然来到他身边,旁着他也往上游探头探脑。
“到岸上坐去,别掉水里了。”他没有转头,仍然目视前方。不时用手揉了揉那双经常渗出泪水的眼睛。
她退到一旁,但没到岸上去坐,期望着能帮他干点事。
倏地,他的眼睛亮起来。上游漂来的许多杉木进入河湾的旋涡里。准是那个粗心鬼把木头放在河边,被水推下来的。他常遇到过这样一整批的木头。他决定捞上几根,为她搭一间小屋。
“啊,有人!”她大叫起来,指着河心直喊:“有人!”
他顺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些木头中间,露出一个人头,那人的双手紧紧抓住一根杉木,旁边的木头在不断的挤压着他。看来,那人已经精疲力竭了。
他思忖了一会,便决定回屋去。他突然不忍看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他面前流去。
他提起竹钩,拽她一把,冷冷地说:“回去吧。”
“你不救他?!”她惊叫起来,瞪着大眼睛看他。
“要都救下来,这河湾早成一个寨子。”他阴着脸,又拽她一把。
“不,他可能是林场工人。这些木头肯定是林场的。”她急得把他摇了几下。
“工人?”他很疑惑。
“是啊,上头有好几个林场,还有水电站工程。一些人在抢险的时候经常被推下河来。”她大声地比比划划,生怕他听不懂。
不是他不想救人,只是……他不由地瞥了一眼远处的木屋。木屋能容得下三个人么!把她留下来已经是个错误,即使自己过得不安然,还活活地折磨她,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的好。他刚想转身走,又转念一想:他一定是个年青的男人吧。又忍不住朝那个随木头旋转的可怜影子望去。
“救他吧,求求你!”她哀求道。
他望着她,陡然生出一个怪念。嘿嘿一笑,说:“我可不愿帮你救那小子。”说着转身就想走。
听了这话,她面孔猛地变得可怖:眼睛瞪得圆大,射出凶光;肌肉不住地抽搐;嘴巴和鼻孔一张一合的。
他们对视了一会,他被震住了,双脚像被定住了似的,头愧然地转到一边。
突然,她返身一个跳跃,抓起一块石头,指着他道:“你不救人,我放不过你!”
他怔住了,只得转过身,内心极其后悔自己不该把这个疯子一样的女人留下来。但一切后悔都晚了。她手上那颗石头随时都会飞过来。
河湾像块硕大的磨盘,不停地将“磨心”上的浮物转出来。那些木头一根接一根地从他跟前慢悠悠地流过去,但他已无心要捞起它们,而是目不斜视地盯住那个时隐时现的影子。
溺水者身旁的木头已逐渐稀疏,他攀附的那根木头在缓慢地被旋出旋涡的外围。
“过来了!”她在后面尖声提醒道。
他真想用竹钩往后面扫去,但他没有这份力气也没有这个必要了。那个不该死的人已经漂过来了,容不得多想。
见鬼,他怎么转到木头那边了。他有些犯难了,溺水者和他之间有木头隔住,竹钩是够不到的。他不由地紧张起来。
那人离他只有几丈远了,唯一的办法是跳下水去把他和木头都推到岸边来。
他把竹钩往身后一丢,对她说:“过来,等会把竹钩伸给我。”
说着异常敏捷地往上游紧跑十几步,毫不犹豫地跳入旋流中。
她被这情景惊呆了,刚要向他喊些什么,只见一个花白的头向溺水者吃力地靠去。
他终于抓住那根木,狠命往岸上拖。不料,那人已无力抓住木头,手一松脱开了,唯有那根木随他而来。他一惊,转头望去,见那人正往水里沉,他急忙放开木头,几个猛跃,便抓到了他。这时,他已觉得浑身乏力,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他仍然拽着那人往岸边游去。
她站在礁石上,忙乱地把竹钩伸给他,他终于抓住了。她使劲把他们拉向自己,但太沉重了,急流迅速地将他们往下游推去。就在这眨睛的瞬间,他猛然一个扑跃,将那人往礁石上一推,她连忙扔下竹钩,顺势把那人的头发拽住,拉到礁石上。当她抬眼看他时,只见礁石下游数丈远的急流中,有一团麻白的头发在水面上晃动,瞬间就消失了。
她狠狠地将溺水者的手往礁石上一摔,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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