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湾上的孤屋
作者:黄佩华[壮族]
但是,到后来,她丈夫却去贩卖黄金白银被判劳改十年。十年太长了,她把儿子送回父母身边,到法院离了婚又打报告停薪留职。这地方地处三省交界,搞生意左手进右手出,抓票子比那些回城的伙伴多不知多少倍。尽管母亲可怜她,愿提前退休叫她去顶替,但她却只管埋头数票子。她准备捞够了,下半辈子就躺着吃。只要有钱,在哪里都一样。
一个女人家,捞世界不容易。她从父母那里借来了准备留来起房子的钱,在外面买西瓜、买蔬菜、买甘蔗,运到小县城里来,运到红河上游的水电站工地来。一斤赚几分,一块钱变成几块钱,变来变去,变到几千几万。后来,她买了一辆东风大卡车,成了小县城上的女强人。然而,钱是来得容易,但心却愈来愈感到空空的,有时她感到像被谁掏去一样。
商店的经理是个明眼人,不多久就看透了她。接二连三地对她耍手腕,抛钓饵。
——上头有招呼了,不让停薪留职,你快点回单位工作,否则不好办。
——你独个人就有这么多钱,好像红头文件规定每人不准超过五万块。
——听有关部门说,你的汽车不能在公家门口停放。
——单位刚添了职工,你钱多去租旅馆住吧,不然大家有意见。
……经理很干瘦眼睛却很会找地方,他时常剔着牙齿到她的房间转。有几次窗户灌风把门关上了,他就动手动脚捏她挠她,直到他老婆在外头猛咳嗽才住手。经理老婆比经理还干瘦,据说是肺病久治不好。
经理既然瞅准了她,就不会放手。有一晚他真的一本正经地拿来一份公司的红头文件,上面有关于她的什么问题的处理意见,递给她看了,却又说还没有下发,还要征求她的意见。这样做是怕又出冤假错案。
她看着看着,沉思良久,一时拿不定主意。若是这么便当就被开除公职,当个无业人员,那太亏了,早年为了招工你争我夺,不知掉了多少斤肉,费了几多唇舌呢?她心里明白经理的用意,她也想有一个靠山,明的不行从暗里给她撑腰杆。可是这毕竟太使人为难了。
恰在这时,电站掉闸了,小城一片黑暗,这个机会方便了经理。从此,经理不再来威胁她,恫吓她,表面上离得很远,暗地里却来往频繁。这个情况,只有半夜里咳醒的经理夫人才心中有数。
她刚三十岁,长得一副好身材,看上去像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孩子不在身旁了,有钱了,穿着就不像以前那样。不晓得去哪里买了几件尼龙紧身衫,套上牛仔裤,略施淡粉,害得这两年才长大的几个“公鸡仔”围她团团转。她时常和经理泡在一起,久了自然生腻。那张臭哄哄的嘴,那两排垢牙,那满是骨头的冰冷的身子,都令她生厌。“公鸡仔”们像换了季节初上市的鲜菜,引诱她,召唤她,她终于没能忍受得住。她开始放荡了。
特别她那辆车子,求上门当司机的不知多少人了。那些吃惯了荤腥的司机们是冲她而来,不是为了开车,找碗饭吃。好好的车突然半路抛锚,前不着村后不挨店……馋狗们有的是伎俩。司机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个比一个更狡猾更色相。
她沉沦了,心里充满了苦恼。抽烟,喝酒样样都来。有一天晚上,她喝得醉熏熏的睡在宿舍里,吃醋很久的经理摸进来,扑到她身上。她正做噩梦,大声惊叫起来。左邻右舍以为是喊抓小偷,纷纷跑出来看,却见经理尴尬地站在她床边,脸色红了白,白了红。说是来看看她是不是得了病。第二天,红头文件真的下来了,她被开除了。
她没脸回家去见父母和儿子,一切的希冀都放在那辆车上。这时候,县里的一个工厂下了马,一个满脸愁容的女工带着她那个老实巴交的司机丈夫来找她。说只要有份工做,能赚到工资就行。她见人家不嫌弃自己,十分感激,况且他是个本份人,不像那些馋狗,就答应收他,每个月给三百块钱,还有奖金。
有了新的司机,她便又有了信心。每天起早贪黑四出找货,多拉快跑。不出几个月,收入就渐渐多起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东风车滚下了“老虎口”,司机死了,她却被抛出车外,一点伤也没有。
一点不伤她也走不动了。她变得木偶一样。
她深深体味妻子失去丈夫的痛楚,也晓得妻子没有丈夫的滋味。就把积攒了几年的两万三千元钱给了司机的妻子。接着,她想到了死。
老天有心给她一条路,把天捅漏了,连天暴雨注入红河。红河又把她送到这里来。
既然是天意,天让河把她送来了,是死是活都不能回去了。
他后悔了,救下她,她却不愿走,往后怎么过?
他问她:“你从哪里来?”“县城。”她声音低低的,“哪个县城?”“河口。”河口也是县城?他疑惑了。以前,河口只是一个乡,龙老八当的乡长。世间的事,有好多他确实不懂了。但有件事他要懂:她为什么不愿回到世间去?难道她对世事也有仇恨么!他很想马上跟她盘明白,但一见她那模样,话又咽回去了。
他坐在火塘边打盹,闲得无聊和睡眠不足时他就这样。
她忽然问:“老伯,你冬天也不穿衣服吗?”
他微微一怔,说不清是对称谓的亲切感,还是对她提出的问题感到唐突。“惯了,惯了。”
“这里冬天冷吗?”她小心地跟他交谈,试图揭开他的秘密。
怎么会不冷呢!江风嘶叫,夹带着刺骨的细雨。那种时候,他就拨旺火塘,缩在床上。肚饿了,就剥些玉米粒,撒进火灰里,爆出一朵朵玉米花。
“你会受不了的,”他还是不改变那个念头。“你为哪样不愿回去呢?”
她又低下了头,思忖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这里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后头巴掌大一块地,长不出几棒苞谷,你一个女人家,受不住这等苦的。我老了,要死了,不打紧的,要紧的是你呀。”他唠叨起来没个完。
忽听到她又啜泣了,他一楞,那个念头消失了。默然起身将肉锅放到火上,准备午饭。她自觉地到屋后去摘玉米棒,这个活插队时她干过一年,从刨地下种到收获、交爱国粮,她都干过。只要能留下来,她一定把这块地种好。玉米下面,可以种红薯、种豆,四周可以种瓜,还可以养些禽畜——那些还活着而又吃不完的鸡和猪。这一切,她都在这一瞬间想到的。
无论如何,她是没有脸皮再回到父母那里了,也不可能回到那个给她留下许多痛苦和耻辱的小县城去。更何况,四周围的悬崖绝壁,没有路径的大山和没有边际的森林,都是阻止她出去的屏障。她只能死心塌地地呆在这里,纵使是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
但是,老人又为什么在这个荒无人迹的河湾里住几十年呢?难道他跟那个龙老八真是水火不相容么?
她小心地问:“老伯,你怎么也不回去呢?你家里也没有人来找你么?”
嗨,这个多嘴的女人!你问这些干什么呢?从爬上这个河湾的那天起,他就没有想到要回去。对于家,早在他的心里消失了。那些往事,能告诉你么?你能听得懂么?一时又能讲得完么?他叹了口气,没有答她。接着闭起眼睛,又想睡觉。可是,一闭眼,好多年没见的龙老八就出现在脑子里。他厌恶地眨眨眼,想让亮光驱走龙老八。但是,连做几次龙老八都变幻几副面孔占据在他的脑海里……
表哥,表哥,不认得我了?表哥你妈的那个大巴子,不认得老子了!老八呐,是老八。他嗫嚅地咧着厚嘴唇,笑不起来。龙老八满口金牙,对他笑。笑得身上那件黄色军披风不住地打抖。这是老八在前线捞回来的唯一的纪念品,据说他们长官被日本鬼的三八大盖打翻了,一伙卫兵一拥而上,他得了这件披风,还是动了牙齿,把另一兄弟的手腕咬伤了得来的。龙老八不再干了,星夜溜出队伍,逃回后方,千辛万苦到了家。他是河口这地方唯一见过世面的人。开口闭口都离不开他妈那个大巴子,冷天热天都披那件东西。无论见到老小都吹嘘部队上如何如何,电报响的像猫叫,机关枪响的像林子里的啄木鸟,长官的太太漂亮得里头肯定没有屎……反正谁也没见过。龙老八家里穷得舞根棍子也碰不着什么,只是他老娘蹬腿前给他养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媳妇,他跑回来时妈没有了,却有一个脸红红的村姑等他,说是他的老婆。日子久了,龙老八渐渐发现自己的老婆有诸多的缺点:身上狐臭得厉害,脱光衣服睡觉就像茅厕样臭不可闻;嘴巴臭得他只啃过一回再不敢啃。为此,她没少挨揍。更要命的是,两年过去,老婆还是不见喜。
有一天,龙老八又到邻村去卖嘴皮,走到半路的茅草坡上突然挨了一枪。那件披风穿了一个洞。原来是欧家少爷在外读书回来打猎,把他当黄麂打了。少爷见他披校级披风,枪法又准,十分佩服,送给了他一支汉阳造。
龙老八平白空得一杆好枪,乐得一颠一颠地在村里转了几圈。山里有句老话:有枪就是王,而这枪又偏落到龙老八这号人手上,更是不得了。他用枪强抢过路客商的马驮,拿到墟上去卖,变成了银子。不久就盖了瓦房,圈了院子,院子上还有炮楼。有银子就有枪,一下子养了七八个弟兄,个个清一色的汉阳造,他自己换成了二十响。
十五里外的欧家见自己眼皮底下生出个队伍来,想来剿灭龙老八,龙老八忙拿出他与少爷的那份交情,声称愿意归顺欧家,随调随到,欧家也就依了他。不久。欧家老爷上县当了县长,就让龙老八当起河口乡的乡长。
平白又拣得个乡长当,龙老八好不得意。过了些日子,他突然想到还有个远房表哥在山寨里住着,孑然一身,光棍一条,比他大几个月。小时候跟老娘到山里耍时,两个人还一起到地角去套过几回鸟。看在这份情意上,他带了三个弟兄,骑高头大马来找他。
两人久不见面已是一个天来一个地。龙老八一身长袍马褂,走起路来母鸭样,黄披风一翻一翻好威风。表哥啊表哥,你妈那个大巴子的你一身是力气也还是打赤脚屁股漏风,不如跟老子去吃公粮,白米饭中正式大枪保你满意。他二话不说锁起门就跟龙老八下山来。那时候龙老八总是咧着金牙朝他笑……
这是一张无可奈何的脸,龙老八可怜巴巴,满目忧光。只有他和他两个人,面前的一桌菜已一片狼藉,他们都记不清饮去几多酒了。他木然坐着,木桩似的,不言不语,脸青青的,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龙老八那张红喷喷的脸。
表哥啊,我老八妈那个大巴子的几时得罪了祖宗哩,龙家要在我身上断香火啦!你难道不心疼我么?看在祖宗的份上,你就发一回善心吧!声调跟平日里雄头虎势的龙老八一个天一个地。世上唯有老天最公平不过,人总不是样样得到美满齐全的。龙老八就这样,他一个梦起来就当上了乡长,明里二十多个乡丁,暗里却有成百的人枪。真正成了这个方圆几十里的山霸王。一身狐臭的老婆冷一边去了,另娶了一个貌美体壮的贵州姑娘,一心一意跟她要个仔,好续龙家香火。然而,照样是没有动静。那张脸一天比一天红鲜,腰身却愈来愈细。一个想法又撞进龙老八的脑海。于是,就有了今晚的这桌酒菜,就有了龙老八原先的那番话。
他的肚子灌胀了,酒也够了,老八的话他似懂非懂。不过,直觉告诉他,老八在求他。他那张脸是做给他看的,话也是说给他听的。他想劝慰他,鼓励他,但已做不到。酒力在他的体内猖獗起来,头脑昏沌沌的,眼花嘴笨。他想站起来告辞,身子却晃了一下,站立不稳。龙老八向门外飞了一眼,大老婆忙走出来搀扶他。老八说,天太黑,路又滑溜,今晚表哥就别走。大老婆不声不响地抬起油灯,头里引着,龙老八牵起他摇摇晃晃地走进一间睡屋里,将他送到一张铺有新被子的床上。
昏昏糊糊中有个女人搂他。当他完全清醒时,他看到龙老八的大老婆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自己却赤条条的。
天大亮了,他才贼一般溜出睡屋门,龙老八在廊檐下洗脸,意味深长地冲他点头笑。表哥昨晚睡得可好?他唔唔地胡乱点头,心跳卜卜地溜得好快……
自从他中了龙老八的圈套,跟他大老婆有了那回,往后就接连有好多回。那女人得了老公的怂恿,胆子越做越大,反正自己是冷落了的。不知觉地,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龙老八知道后便断了他们的来往。
龙老八计谋的这一切,小老婆自然也晓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既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更得到男人的宠爱,单独跟男人在一起的日子比大老婆多,而且大老婆跟了表哥以后,龙老八就没有跟她睡过觉。忧的是她也知道龙老八不是个实在的男人,留不得个骨血来给她生,自己只是照顾得他一时的玩乐。而往后,人老珠黄了,勾不得他的心,自己又没有个依靠,那后果不是很凄惨么!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有个后代心里踏实些,实在些。
一想到这个她就想到了他。龙老八让他和大老婆明铺暗盖,说明他是龙老八比较信赖和能够利用的人;况且龙老八对她管得颇严,不让她有机会接触外人,唯有接触时常来家喝酒过夜的表哥。表哥的人品在她接触了数次之后,就觉得他是个纯朴善良的老实人。他个头粗壮,浑身都是力,眉粗眼大鼻子高,是个叫人一见就心动的那种男子。可惜生来世面见得少,显得有些憨头傻脑的。但就这么一点不足并没有失去他在她心中应有的位置。
令她有些气恼的是,打从大老婆肚里有种之后,龙老八就对大老婆变了一副脸孔,比以往亲热多了。大老婆打个喷嚏咳一下他也跑去问寒问暖。这使她的身价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不少。她时常心酸酸地想,再过十年、二十年,她会是怎样一个地位呢!为此,她常常伤心落泪。
一次,龙老八被欧县长大爷召到县城去。带去了十来个弟兄,原本也有他一个,殊不知刚走几里路肚子就剧痛得满地打滚,豆粒大的汗珠流了一脸。龙老八一看不是装的就是把他留下来。毕竟与大老婆有过那么一段往事,他忍不住半夜里溜进去探望她。被暗地里一直盯他的小老婆抱住了。威胁说要把今晚的事告诉给龙老八。这一着一下子把他吓软了,只好老老实实地任她摆布。
日子长了,自然让龙老八看出了端倪。这使龙老八暴跳如雷。但龙老八并不声张,在一个夜里,当龙老八的小老婆又和他幽会时,龙老八带人把他抓住了。
这时,雷声大作,天下雨了。
乡长,这头郎猪咋个办?一个他很熟的声音响起来。
来,我告诉你。龙老八把喽罗唤过去,嘀咕了一阵之后,他被推到雨里。不知走了多久,河水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认定是到红河边了。听那沉闷的涛声,他知道是在发大水。
他被扳倒了,随即,一阵劈头般的疼痛吞噬了他,知觉丧失了。
当他恢复知觉,懂得疼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横在一块礁石上,河水浸泡了半个身子,身上没有绳索。后来,这个河湾收留了他。
这些往事,既疼痛又辛酸。值得告诉她么?他老了,已经不顾羞耻,但他却不愿告诉她,让它成为一个谜吧。人之间太白了并没有真正的理解,还是不让她知道好一些。就像他不再追问她为什么不愿回去一样。
夏日的白昼持久而平淡,唯有红河的声音均匀而单调地响。他们都沉默不语,他紧闭眼睛,佯装安静地靠在篱笆上。她则手托起下巴,看看他,又看火,她忽然想知道他是怎样把这堆火留了几十年的,但一瞥见他那沉睡的样子,就不忍心叫醒他。
下午,阳光撕薄了云层,一个白色的球体急速地在云层里游移。她站在木棉树下,轻轻地舒展了一下四肢,选了一块石头坐下来,静静地享受阳光的温暖和沐浴。在这里,摆脱了世事的绊羁,思想的空间变得狭小了,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和解脱。要能够这样下去就好了。疲惫了好多年,忙碌了好多年,烦恼了好多年,她需要休息了,需要忘记一切了。
往事是一块还没痊愈的伤疤。他和她都像约好了一样,不愿去揭了。吃过夜饭,他们就攀谈起来。谈红河,谈火,谈木屋,谈屋后的那块地,谈野蕉林和水井……
“嘿嘿。”他第一次向她流露出笑意。“我到这里几十年,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挨过,你说是为哪样?”
他捋着银须问她,她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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