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投降了

作者：邓友梅

　　1945年，我十四岁，在鲁中军区当通讯员。
　　战斗部队的通讯员，在人们眼里是“小鬼”，自己就觉得比班排战斗员矮一头。我所在的新兵营只有营部是固定成员，辖区农民参军后，先集中到我们这里，换上军装，编成班、排、连，进行基本军事训练和政治教育。一个月训练结束，各战斗部队再来人把他们带走。所以只有营部人叫我“小邓”，一走出营部我成了“老战士”。新兵们尊敬地称我“邓同志”，我就更装出点老气，难免还犯点小“自由主义”。开会时炊事班长就批评我说：“别的部队都批评老油条，咱们这儿倒出了个小油条！首长该多管管他。”
　　其实我那位首长对我还是很严厉的，什么都管我。举例来说：我们住在沂蒙山区老乡的家里，里外两间屋。他住里屋炕上，我在外屋搭个门板当床。晚上他叫我先睡。他坐在炕上凑近油灯看文件总看到半夜。有天我在半睡没睡时，他出来把我脱下的军装抱走了。我翘起头偷偷往屋里一看，他竟在灯下替我抓虱子呢。我正不知该怎么办，他突然猛拍了下桌子喊道：“别睡了，起来洗衣服去！把军装穿这么脏，虱子都滚成蛋了！这么懒，你是抗日军人还是地主羔子？真给咱部队丢人！”一下使我满心感激变成一肚子委屈，大半夜里噘着嘴爬起来洗衣裳去了。
　　我也有轻松的日子，就是首长爱人来探亲的时候。首长是营部唯一结了婚的人。每批新兵送走后，新一批报到之前，除了开会总结，打报告，还有几天休整。驻地离他爱人不太远时，他爱人就来看他。她姓张，在沂蒙山中一个县当区妇救会主任。她来了，我就到文书、干事住的地方去住，晚上跟他们一块打扑克“吹牛”。张主任温和勤快。她一来除去传达命令和打饭，别的事都不用我动手。扫地，刷碗，烤烟叶她全包了，洗衣服连我的一块洗，比我自己洗干净得多。
　　1945年“七一”前后，掀起参军高潮。我们把第一批新兵培训完，已是阴历七月初。休整时她又来看首长。同志们见到她就开玩笑说：“啊，又到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啦，挺守时间呀。明天晚上改善生活，你们别打饭了。叫小邓上炊事班领点肉跟面。”
　　第二天吃完中饭，我正准备去领肉，首长忽然说：“昨天后勤部就来了通知，叫咱们领鞋去。你别管这些了，快去领鞋吧。”我听了很高兴，又有了半天的自由。
　　营部和后勤部隔着一座小山，有七八里地。中间经过两个村子。两村各有我一个朋友。一个村里是修械所，有个工人跟我一样在日本当过劳工，他在“旋盘”打下手，多少学会点技术。回国后逃出虎口参加革命，分配到修械所，还被定为“技术工人”，正常供给之外每月还发他几块钱“技术津贴”。跟我一比他就成了老财。有机会我就找他请我打牙祭。另一个村里是警卫连。早上看他们小号兵在山头拔号（就是练吹号），我常站在一边看，跟小吴成了伙伴。休息时我俩弄根木杆缠上蛛网到树上粘知了，下河摸鱼，只是有次偷了老乡地里一个萝卜吃被人发现了，回来挨了顿狠批，还扣我津贴赔了钱，从此断绝了往来。我想趁领鞋的机会看看他俩。不过先公后私，我要先领了鞋再看战友。
　　我到后勤部时已是下午一两点钟。正碰上两位领导干部急急忙忙往司令部走。我找到管理员，他指着鼻子没好气地说：“人家都领了，怎么你才来？再晚一会你就不用来了。”我说：“你吹。你敢扣我的鞋，还敢扣首长的？”他说：“领导们去紧急开会了。八成有战斗任务。一打包装上驮子，你还领个屁！”说着从口袋里扔出一堆鞋，叫我自己挑。我一看都是大号。首长好办，可没我能穿的。我叫他找双小的给我。他找了双稍小点的说：“找房东大娘给你把后边缝上几针，前边再塞点棉花不就完了。当年我们光着脚还爬雪山过草地呢！”
　　管理员是老资格，跟他没价钱讲。我拿了双鞋，可是挎包小，只能放下四双。我不愿手提着一双鞋走路，就找了根绳子把给营长穿的最大一双拴在了挎包带上，奔向修械所。
　　朋友看见我来了，照例去小店买来酒跟驴肉，招呼两个工友一块吃饭。边吃边聊，他们说刚接到通知，要在某村附近修飞机场，要他们厂帮助制造什么机器。我不喝酒，但趁他们说话的工夫吃了一肚子驴肉，吃到一半，厂部通知听紧急报告。我只好告别，这时太阳已经落山。
　　走到警卫营村外，正打算去找那小号兵，忽听村里吹起了进军号。不是一只号，好像全连的号兵在合奏。接着又响起了锣鼓，再一会可就听见歌声了：“八路军来独立营，谁来参军谁光荣，骑着马来披着红，光荣光荣真光荣……”
　　村里人却潮水般拥向河边打麦场来了。一群青年敲着锣鼓，跟着是识字班姑娘和儿童团扭秧歌。民兵排着队。随后是抱着孩子的大嫂，背着粪筐的老大爷，一边纳鞋底一边走路的老大娘……我站到场边看热闹，一个大嫂推了我一把说：“看啥咧，哟，队伍上的人还害臊呀？扭吧！”我问她：“你村有啥喜事呀？”身边一个民兵奇怪地问我：“啥喜事？鬼子降服了！你不知道？俺们都知道了，队伍上没传达？”这时有人领着喊起口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毛主席万岁！朱总司令万岁！……”我不由地跟着喊起来，随后也就跟着扭了一阵秧歌，可一边扭一边觉得这事来得突然。难保不是误传。昨天学习时，大家发言一致认为狼死还要蹬三脚，日本鬼子垂死挣扎，要提高警惕，防备他对根据地疯狂突袭！我决定该赶快回去问一下真相，要是真的日本投降，我更不能在外瞎游荡。
　　我风风火火赶回驻地。一进村就看见老乡们有的拿着小凳，有的提着草垫子，说说笑笑地往村头打麦场上走。到了营部还没进门就听见里边说笑喊唱地嚷成一片。进了门看见当院摆了个大八仙桌。桌上还放着吃剩的炒花生，生黄瓜，有碗有盆。还有股酒味。院里不光有全营部的人，还有村长村支书和民兵排长，连房东老大爷也站在一边乐。有两人趴在桌边掰腕子，还有人在墙根拿大顶，两边都有人围着看叫好。首长大声喊道：“行了行了，快参加群众大会去吧。别叫老乡们等着咱。今天没准备，明天叫炊事班杀头猪，咱们军民联欢！”
人们这才陆续地往外走，首长在门口看见我，我正为迟到懊悔，准备挨批评。他却笑嘻嘻地说：“你可惜回来晚了，下午开会传达了日本天皇在广播里宣布投降的消息！还有上级的有关指示。我们没包饺子，做了盆菜把村干部请来一块庆祝呢。”
　　我说：“我在外村听到消息了。可是没敢信。”
　　他说：“我在会上正经听传达，猛一听还担心听错了呢。可细一想，咱们已经打了八年，牺牲多少人呀。行了。有话以后慢慢说，不是领来鞋了吗。来，营部的人都换上新鞋。去参加庆祝会。”
　　大家听了都过来拿鞋。等别人拿完，我给首长拿时，才发现拴在挎包带上的那双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急得我满脸是汗，原地打转，最后拿出包里我那双小一点的递给他。他看看包，问我：“怎么，跑丢了一双？”我难过地点点头说：“开会批评我吧。”正这时，号兵小吴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冲我叫道：“这么喊你怎么就听不见，叫我追了三里地呢！”我睁大眼睛一看，他手里正提着那双丢了的鞋。我问：“你在哪儿捡着的？”他说：“还在哪，你跟我们扭秧歌扭掉的呗。是那位推你扭的大嫂交给我的。”首长先对小吴说了声：“我告诉你们连长表扬你。”回过头来拍拍我的肩膀说：“鬼子都投降了，你也该长大了，进步快点，不能老当通讯员哪……”这是我头一回见他脾气这么好。我问他怎么没见张主任啊？他说估计她们今天也要紧急开会，赶回区里去了。
　　我跟着首长去参加了群众大会。在这个会上我才听到区干部传达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记住了七月初十这个喜庆日子，是阳历的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