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来乐呵呵———无事忙杂记

作者：邓友梅

　　2006年12月31日晚上，坐在电视机前打盹，迷迷糊糊间忽然被钟声惊醒，一看表，已是2007年1月1日零点十分，一不小心活过七十六个年头了！我走到镜子面前往里看了看，吓了一跳，心里说：“这个一头白发满脸黑斑的老头就是邓友梅吗？”
　　镜子里老头说：“不是你是谁？”
　　我心说：“一转眼我就老成这样了？可悲可叹哪！”
　　镜子里老头说：“按‘人活七十古来稀’的老话，你荣任‘稀有物品’已经六年了；依‘老而不死是为贼’之说，你也算得老贼了。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你悲叹什么？可喜可贺呀！”
　　我心说：“风头已过，来日无多，还有什么可喜可贺的？”
　　镜里老头说：“有！先说可喜。你出生那年正赶上‘九一八’，六岁上小学又发生‘卢沟桥事变’。童年时随着大人逃难，少年时参军抗日，精兵简政时奉命复员，流浪中被人贩子骗到日本当劳工，十四岁回国再次参军，抗战胜利后又打起了三年解放战争。建国后写小说出了点风头，也惹了些麻烦。半个多世纪风风雨雨，忙忙叨叨，你就没静下心来想想你多侥幸！你回头看看，枪林弹雨中有多少战友就在你身旁壮烈牺牲了！风潮起落中多少师长和笔友怀着遗憾远行了。你有何德能，今天却还在东写西编，混迹文苑，他们开辟的新天地，培育的好果实，都让你享受了！这不算大喜，世上还有什么喜事？”
　　镜子里老头几句话把我问了个张口结舌。高兴地转身就走，心想：“这么说，活到七十六赶上这般好光景，还真是喜事。看来我运气是不错，但跟自己多年奋斗也有关系。”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镜子老头冲我摇头说：“得了吧，说什么命运讲什么奋斗，重要的是历史潮流正激荡到关键阶段，你能赶上了风口浪尖，被大潮推到点儿上。只凭个人奋斗，作用是有限的，弄不好还出漏呢。五十年前你本没打算反党反人民，赶上反右派不还是戴上帽子；二十年前你早断了写作爬格子的念头了，赶上邓小平同志领导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你才成了出土文物，重获新生。当初和你一起上路的伙伴有几位走到了今天？随着国家发展，你剩下来都是好日子了。这不值得庆贺还有什么值得庆贺？”
　　我一想，不错。我们七十多岁的人，谁没受过国破家亡的耻辱？谁没度过贫困落后的岁月？谁曾想到能亲眼看到国家繁荣富强，国泰民安的喜悦！个人衣食无忧还是小事，能赶上这个兴旺发达大时代，不就是最大的幸福吗。
　　仿佛镜子里的丑老头听到了我的心声。我再回头时，他冲我笑笑说：“怎么样，没说的了吧？所以我劝你活到老，学到老，争取多为人民做点好事，这样老而不死才有意义，死时也没有遗憾……”
　　我听了赶紧把头扭回来不再看他，心想：不听你瞎指挥！夕阳无限好，还要会享用。能做的好事当然还要做，但是，如今这个秀那个秀作得人头昏眼花，风头时尚一日千里，你再学再赶也追不上！既已进入“稀有物种”行列，就别跟自己较劲了！冰心老人八十岁左右时，我看到她一方图章，上边刻着“是为贼”三个字！她说：“有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贼就贼呗，自己活得乐呵就好！”
　　我回头对镜子老头撇撇嘴说：“不听你那一套了！我要活得潇洒点，糊涂点，遵纪守法前提下稀里马虎，怎么高兴怎么活！来个关上门做皇上，自尊自大外带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