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精图治
作者:程树榛
办公室冷得像冰窖,冻得两人一夜没有合眼。正好,宫本言借此时间又向自己的老领导虚心求教。
这位第一机床厂前厂长欣喜地看着曾是自己下级的"小伙子"的成熟,毫不隐讳地讲出自己办好一重的意见。最后说:
"你从抓职工生活入手,这步棋算走对了!"
宫本言也掏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
"我总觉得,搞革命一定要使人民能享受到看得见的物质利益才对。过去我们抗日、打老蒋、搞土改不都是这么干的吗?只开无限遥远的空头支票,群众是不会跟我们走的!这些年的教训,一定要记取。"
"是啊!"老鲁头对这番话深表同意,他又接着说,"这些年总是吵吵要消灭城乡差别,可是,越消灭差别越大。到现在,城乡差别没消灭,城市之间的差别倒大了。人心为什么浮动,还不是想找个生活好一点的地方!"
"所以,我向部里立下军令状,"宫本言从床上坐了起来,"三年不改变一重面貌,撤我的职!一个共产党员,不能为党分忧,为群众谋福利,有什么颜面在那儿指手划脚!"宫本言充满义愤、发誓般地说。
鲁明看着宫本言那炯炯闪光的双眼,深信这个铁铮铮的硬汉子是决不会食言的。
两人越说越兴奋,用理想的火花,驱除了长夜的寒冷。当东方刚刚泛白时,他们立即叫醒同来的伙伴。
他们翻山越岭,踏雪履冰,又整整走了一天。汽车冻得开不动了,人们累得走不动了,但宫本言还迈开他的铁脚板不停地走着、看着。年过花甲的鲁明,咬着牙紧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走过阿荣旗地界,又去了三里岗;访问了哈拉公社,又到了蛟龙潭;最后,终于确定了今后几年内开办农场、养鱼场、养禽场的地址、规模和具体行动计划。
与此同时,财会部门的同志,也确确实实感受到新厂长的存在。宫本言查账了!多年来,第一次由厂领导向他们详细查问一重的"家底儿"。宫本言首先找到经营副厂长,这位同志因系刚接手,连问几个问题都未答出。这样,他又请教财会处长,可触及到一些陈年老账,尽管这位处长责任心很强,业务很熟,也一下子难以说清。最后,宫本言问到了直接写账打算盘的会计师们,不少人也是支支吾吾,被问得头上冒汗……请看:我们价值连城的"国宝",就是这样没有价码的东西!但能怪这些同志吗?不能!因为这个糊涂庙里的糊涂账已糊里糊涂十几年了!
宫本言以他过去管理一厂的丰富经验和善于理财的清醒头脑,一笔笔、一本本进行详查细算。财会部门的领导和群众,巴不得有这个机会,他们热情帮助自己的新厂长,把这筐乱丝理出头绪来。
宫本言看了查清后的账面大吃一惊。啊!仅计划变更使在制品报废和因管理混乱而造成的原材料盘亏等项,就达六千余万元,抵得上他苦心经营的一厂全部固定资产的百分之六十!怪不得人家说一重是家大业大,真是名不虚传哪!
使宫本言感慨的事还多着哩!
不久前的一天夜晚,由于西伯利亚寒流的突然袭来,富拉尔基的气温,一下子降到最低记录。人们哈一口气,立即化成白霜;吐一口唾味,掉在地上马上便摔成冰屑;谁要走出室外一步,全身都得进行"包装",外边只露出一双眼睛。会享受的人,这时都在暖气烧到20℃的室内,躺在沙发上,一边嗑着此地营养丰富的"毛嗑儿",一边欣赏电视台正在播放的风靡一时的香港影片《三笑》。一来,他只身住在工厂的招待所里,重任压肩,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二来,更重要的是,他正为一件事情困惑不解。
他今天参加了来到一重后的第一次党委会。这个会是为研究工厂企业整顿问题而专门召开的。会上,一位负责整顿工作的厂领导,照着秘书起草的搞子,详细地"念"了前一阶段工厂整顿的情况。稿子中说:全厂整顿工作已进入第三阶段,不久即可成为先进企业……乍一听,宫本言感到很高兴,重机厂毕竟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问题严重嘛!但是,高兴之余,他又在脑子里打了几个问号:既然如此,为什么上上下下又都说什么:"一重如山重,谁也推不动"呢?不行!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应该亲自到下边看看,体察体察。宫本言是个遇事果断的人,说干就干。大衣一披,皮帽子一戴,就走出招待所,直奔厂内一个关键车间走去。
这是一座高达三十余米、面积为两万多平方米的大厂房。宫本言从东门进去,走了几步,就找不到继续行走的路径了。只见横躺竖卧的毛坯、成品、半成品,将所有的过道堵得严严实实,连下脚的空儿都没有。看到这儿,他那浓密的箭眉不由抖动了几下:偌大的现代化厂房,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于是,他就近找了个工人问了问:
"你们车间啥时变成这个样儿呢?"
"有年头了。"工人闷声闷气地说。
"你们在这样的条件下怎么干活呢?"宫本言又问。
"不在这儿干,到哪儿干?"工人没好气地回答,眼睛向宫本言翻了翻,看样子他根本不认识这位"不速之客"。
"为什么不收拾得干净些呢?"
"谁来收拾?"
"这样干能完成任务吗?"
"完不成任务怕什么?厂长又不少拿一个子儿。"
看来,这个工人说的话很不中听啊!可人家说的又句句是大实话。事情不正是这样吗?这些年来,我们国家从上到下、不论工矿企业和其他任何一个部门,有谁听说过为完不成国家任务而受责受罚并伤了那些单位领导的半根毫毛呢?
宫本言觉得没有权利批评这位工人师傅正当的"牢骚话"。他又陆续看了几个地方。
当宫本言走到锻压车间时,他居然看到这样的奇迹:一个直径为几百毫米的钢锭模里,长出一棵挺拔的大树来。从它粗大的躯干加以估算,其年龄决不会小于重机厂最早出生的新一代。不过,它可比本厂职工子弟更经得起风吹雨打,因为它的根部被这无人问津的大铸件牢牢地卫护着。无独有偶,在离钢锭模不远的地方,一件中型轧钢机顶盖的洞眼里,也长出一株同样大小的树来。二者遥相呼应,竞相生长,谁也不甘落后。
模型仓库的混乱劲,也决不落后于上述几个单位。横七竖八躺在那儿睡大觉的木模究竟有多少,何处是它们的归宿?问谁都不知道--不!应该说有的人还是知道的:一些人家里油漆得锃明瓦亮的大立柜、写字台、高低橱等高级家具,其原料都是无代价地从这座"模型山"上采伐而得。
在嫩江大平原上,人们是很少能看到山岭的。但在第一重型机器厂的辽阔厂区内,大大小小的"山岭"却连绵起伏--这是遍布全厂的"垃圾山"。建厂二十多年了,工厂不断地扩建改建,而那些土建垃圾却从未认真清理,同时,由于这些"山岭"维护不周,水土经常流失道旁。冬天一到,朔风到处,变成"洋(扬)灰"路;夏天来临,大雨一浇,则成为"水泥路"。道路经常被阻,交通中断……看到这个情景,宫本言不由暗自慨叹:这些年,天天读"愚公移山","活学活用"的笔记不知写了多少万字,讲用会不知开了多少次,为什么没有人来移一移这些垃圾山呢?
当宫本言来到工厂的托儿所、幼儿园时,那可怕的混乱现象,简直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五十年代落成的现代化建筑,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所有门窗玻璃全部被损坏,而用一些马粪纸、破胶合板借助于板坯和洋铁钉固接,里边长年是黑咕隆咚;地板几乎全部裂开,野猫和耗子自由出入,不久前还从室内拣了几只死猫皮来。壁上五颜六色、色彩斑斓,但并非张贴的传统名画,而是出自那些不满五岁的孩子们的手笔。更可笑的是,原来专学幼儿教育的阿姨们,被"文化大革命"起来造反的"五七大嫂"所代替。她们保育知识不多,造反精神却很强,动不动对孩子就大打出手。孩子们对她们如鼠见猫,不敢沾边。不过,也有个别例外者:有一年,曾给幼儿园派来一位领导,这竟是个耳聋、眼花、多灾多病的七十余岁老头儿,后来老死在幼儿园。和保教事业开这样不严肃的玩笑,也许又是"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吧?可是,职工们宁愿一月花二十元请邻家老太太看孩子而不愿往托儿所、幼儿园里送。真有些辜负这个"新生事物"了。
职工医院的混乱劲,也决不比幼儿园逊色。仅举一例便可见一斑:某单位只要有一个职工生病住院,该单位就会动员好几名职工前来护理,不用说,照例也得来个"三班倒"。那时候病房里可热闹了:里里外外,人来人往,横躺竖卧,千姿百态:有的看小说,有的唠大天,有的打盹,有的睡觉,有的团毛线,有的织毛衣。在这儿逍遥自在地待上几天,不但每夜可以拿两角钱夜餐费,还可以和在车间干活时那样领取保健费,真是一举数得。当然,受损失的还是国家,但又有谁来过问这件事呢?反正也不用从哪位领导身上掏腰包。
此外,在炼钢车间凌乱不堪的材料库,在运输车间瘫痪已久的机车群旁,在铸铁车间不见天日的清理工部,在厂南编组站到处抛掷的"废品堆"前,以及农牧场半躺半卧的拖拉机、卡车、肮脏不堪的鸡舍、猪圈、羊栏……这些连一般职工都少到的地方,都留下了宫本言沉思的脚印……
到处是触目惊心的混乱,到处是麻木不仁的糊涂,到处有唉声叹气的埋怨,到处有丧失信心的牢骚。机构重叠,人浮于事;生产率日益下降,废品率不断提高。不少人打一夜麻将,上班来到办公室作合法的休息;不少人半夜捞鱼摸虾,白天在车间修理被损坏的工具;而在年终评比会上,有些以制造流言蜚语为能事把本职工作一推六二五的人,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有的专靠拉帮结伙为营生的投机钻营者却被提职加薪;而一些兢兢业业埋头苦干的人,却在那儿受气挨整;数以百计的冤、假、错案得不到平反、昭雪……
这些日子,厂办公大楼内经常有人在静坐;各种名目的大字报"琳琅满目";成群结队的人在游行、请愿。宫本言每天要收到几十封职工来信,半夜回到宿舍,还有人在门口等候接见。他们要求调房子、定工伤、解决子女留城、盼望早点平反冤案、期望领导为银河搭桥……
宫本言未来一重前对困难是有思想准备的,但不曾想到,摆在他面前的困难比他所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不由暗自苦笑地说:"我大概真的要崴在这儿了!"
能畏难却步吗?不!宫本言还没染上这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我们某些干部中的流行病。他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是为解决困难、克服困难而存在的。如果生活中没有困难,还要共产党员干什么?来厂四十余天,在摸清厂的现实情况之后
,宫本言努力探索根治一重痼疾的良方,准备对症下药。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部里突然通知他:去国外考察。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学习机会,宫本言对之向往已久。当然,他并非想借此时机去外国游山玩水,看看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而是真心实意地想学点管理现代化企业的经验,实现他改造企业的宏图大志。
这个消息传开后,一些朝思暮想盼着出国去捞一把的人,馋得直流"哈喇子"。他们羡慕宫本言走运:刚来一重三天半,就摊到这样的"好事",而他们在这儿已熬了二十多年却没捞到。蛖!真可惜!
但宫本言却拒绝了这件"好事",他向部里打了报告,请求不要让他出国。
这是怎么回事?宫本言变成傻瓜了?那些"精明人"感到不理解新厂长的用意。
他是在仔细思量以后作出这个决定的。首先,他看到一重的现状:党委书记出外养病去了,二把手刚刚调出,三把手正在北京活动调动工作……他刚来厂又要出门,广大职工会想:你们都撒手不管,一重还办不办啦?而且,根据惯例,出国前还有数不尽的准备工作要做:听动员报告、进行礼宾训练、裁制出国服装、学习旅行常识……一个月的时间是打不住的。回来之后呢?还得写总结、作汇报……至少又得一个多月。加上考察两个月,一来二去,几个月时间便报销了。而一重又如此现状,他这个新厂长能放心地出国吗?再说,一重这个病症,到哪个国家能够找到医治的良药呢?
宫本言不但自己放弃出国机会,还动员厂的一位副厂长也暂时不要出国考察。这位副厂长欣然同意,也向上级请求,另外派人出国。
这个消息一传出,对正在涣散的一重"军心",起了良好的安定作用。职工们在悄声地互相传告: 新厂长到底与众不同,看样儿真要好好在这儿干下去了!可是,为什么还不见他讲话呢……一
鸣 惊 人
在沉默了四十九天之后,宫本言开始讲话了。在厂里的第六届职工代表大会上,作了《解放思想,加速转变,把一切工作转移到生产建设上来》的报告。
这个报告是宫本言学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一篇联系实际的笔记。
当宫本言从收音机里听到全会公报时,他的心豁地一下亮了,宽了!他如饥似渴地一字一句咀嚼它那博大的内容、深邃的含义,不禁激动得心潮沸腾。他在心里说:党啊!您句句都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盼着这一天,今天终于盼到了!快转移吧!要刻不容缓!要只争朝夕!我们的时间再也耽误不起了!我们的国家经不起再折腾了!
在充分研究重机厂的历史和现状之后,结合三中全会精神,宫本言和党委一班人归纳、整理、制订出一个搞好一重、完成一九七九年任务的"施政纲领",经过各方面、各部门的反复酝酿与讨论,经过字字推敲、句句落实,而今在全厂的最高权力机构中"抛"了出来。
职工代表大会这个词儿已在一重职工中淡忘了!前些年,这个词儿被说成是修正主义货色。谁还敢再提它?所以召开这个会这件事本身就带有一种新鲜劲儿。因此,人们是带着某种好奇的心情来会场上"瞅瞅热闹"的;新厂长到底是个啥样儿啊?也值得一看。
宫本言坐在主席台上,一连讲了三个小时。会场上人人聚精会神,个个屏声敛息。这在一重是多年来未见的。这些年来不少人已习惯于大会睡大觉,小会睡小觉了。经常是台下的声音压倒台上的声音,除睡觉者外,人们是各得其所:或交头接耳小声诉说心腹话;或对着《参考消息》,纵谈天下大事;或看画报以赏心悦目;或嗑瓜子以饱口福;或借机养神以致鼾声大作……比较守规矩的还是一些女同胞,她们悄不言声地专心致志织着毛衣。至于主席台上谁在讲啥,则与咱无关。反正是"秘书会写,书记会念,念完了就散",会会如此,有啥听头……可这次却不然。人们发现这个既不高大、也不威严、朴朴实实的新厂长,居然会吐出这样扣人心弦的话来。你听:
"……全厂上下要集中力量攻品种,上质量,确保国家下达的十三项重点产品一种不缺,一台不少,为国家填补四项空白;品种质量主要指标达到历史最好水平。力争有更多的产品进入国际市场……"
讲得真有劲!这能是一重的声音?
"为改善职工生活,一九七九年我们要办十件好事:兴建五万平方米住宅,解决一千户职工住房……要搞好副食品基地建设,建设机械化畜牧场、兴建大型养鱼场……"
听众瞠目结舌,如在梦中:新厂长在发高烧、说胡话吧?可是,宫本言却继续坚定地说:
"……全厂职工要认清我厂在四个现代化建设中的地位和作用,认清我厂的生产任务直接关系到四个现代化进程,树立坚决完成各项任务的责任感。""我们要承认落后,看到自己的问题,增强紧迫感。树雄心,立壮志,急起直追,迎头赶上!"
宫本言沉默四十九天,一鸣惊人。
职工代表大会后,十里重机城像开锅粥似地沸腾起来。一万七千名职工,七万名家属,自发地在讨论宫本言报告,它成了人们谈话的主题。有人赞扬,有人惊叹,有人佩服,但也有人怀疑,也有人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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