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

　作者：陈村[回族]

六
　　我们在绿草地上睡了。
　　我们期待这样的夜期待了许久。夜深沉地悬在那里，空中飘动着云的残迹。我们睡得不再有白天。
　　看着你就没法不想你。我久久地看着你。我告诉你东方的思念，告诉你海天一色中我的目光。我没法将高原忘记。你说，我把高原的爱给你。高原被你失去，而又复活。你说，我把高原给你。
　　你说，我们没有白天。我听不明白你的话，一再问你。你没有回答。
　　我们没有白天。
　　你说着没有白天，要我像没有白天一样睡去。在绿草地上，你的话流成古老的歌谣。你用歌谣盖着我，你把我轻轻搂紧。
　　我们没有白天。
　　我不解地望着你。我在你眼中看见了忧郁。我要你别记着白天，我要你记着雨中的草地。雨中，你用欢乐唤起了满地的绿草，绿草映衬着你渐渐丰腴的身躯。许多许多年以前，我坐在你身旁，望着同样滋润的你。我惊异你的永恒，你说，你将年轻和美为我留着。你说，你想我，你没法不想我。我朝你奔来。一次次朝你奔来。我要洗去你的尘埃，看着你在雨中鲜艳地复苏。
　　这样的夜。这样的夜。
　　我一次次地看见你。你望着一尘不染的大漠，你说，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我为你携来东方的烟雨。你在雨中舒展着四肢，仰起脸，用嘴接着洁净的雨水。你重新记起繁花似锦的高原。你记起很久很久以前高原的歌谣。
　　在绿草地上，你的话流成古老的歌谣。我一次又一次洗去你眼中的忧郁。我记起东方的沉思默想。在我认识高原之后，东方也成了高原。我记起离开时你的饮泣。当我步履沉重地滑向东方，你的饮泣伴着我的忧郁。我把忧郁留给自己，渴望见到高原的明丽。
　　白天在渐渐临近。你一遍遍地哼着歌谣，你轻轻拍着我，把我拍进梦乡。你说，你要我梦见烟雨东方。梦中，一遍遍响起你的歌谣。你为我守护达旦。你看着你的高原逐渐明亮，看着绿草在我们身边隐去。你看着我在渐渐变为龟裂的土地。你推不醒我。我在疼痛中惊醒，发现你留在我肩头的齿痕。你挥洒着泪水浇灌我。你睁着失神的眼睛，大声要我离去。
　　七
　　天亮起来的时候，他突然醒来。抖落砂尘，走出车外。车外冷得他打了个寒噤。他看看车轮，已半埋在砂里。砂不断飘来，极细极薄地添加着。他拿过扫帚，扫了一遍车，赶紧将车开走，一直开出风蚀林。
　　戈壁又变作平展展的大块，远处，有山的影子。
　　没有草。
　　没有同类和异类。
　　他能分辨出，自己没有来过这里。戈壁和戈壁还是不同的。戈壁有古堡也有山恋。他多次进入戈壁，每次都迷路，都找到路，都垂着头回去。他看着戈壁之外的生命没有感觉。只有奇迹才能叫他兴奋。他留恋奇迹。
　　天快亮时，他走近一片咸水湖。湖水还很凉。湖边有着盐渍，一圈又一圈的。他知道，即使咸水也是好的。太阳照在湖面上，湖水将升华为云。有云才有生命。戈壁的云是异常宝贵的。
　　他走着，他看到车窗外东方在激动不已。他停下走出车来。东方翻腾着绚丽的猩红，云在开展，放射，交织。戈壁揭起一层厚重的暖色。
　　东方，太阳喷薄而出。
　　云逃遁着，卸下染上的色彩，向西天逃遁，扫清满天星斗。风追逐着云，和云一同逸去。
　　太阳辉煌地上升。
　　他感觉到热，感觉到太阳的逼视。戈壁升起浓烈的死气。死气已侵入他的灵魂，他逃不开它。他熟悉甚至喜欢嗅这死气。死气在继续弥漫。光辉灿烂的太阳将戈壁照得没有阴影。阳光中，他有点恍惚了。他快把那个奇迹的梦给丢了。
　　死是无所不在的。
　　忽然，他望见远方倒映着树林的湖泊，烟雨茫茫。他从恍惚中苏醒，记起似乎有过这样的一个梦。他终于看见了梦。
　　他上车，将车飞快地朝梦驶去。
　　他知道，那个梦十分十分遥远。它淡淡的，挂在天边外，但他没法叫自己平静下来。自从第一次闯进这该死的戈壁起，他就没法平静。每次一想起戈壁他便觉得脸上充血。他梦想得那么痛苦，以至把整个生活糟蹋了。没想到，真的看见了梦。它似乎伸手可及，那么轻灵，悠然，焕发着东方的生机。他将车开得疯了，他不管五脏六腑的震荡，他要扑过去，将梦结结实实地抓在手里。
　　梦随着他的接近而远去，那些生机盎然的树和烟波茫茫的水依然挂在天边，永远无法接近。他将车开得更为疯狂。他要前进得比梦的退缩更快。在这场追逐进行到最后激烈时，一阵风，吹走了所有的幻像。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土黄色的戈壁。
　　海市蜃楼。
　　他绝望了，伏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他的梦死了。
　　八
　　我挣扎着从你身边站起。我们的绿草地已经枯萎，脚下是没有例外的戈壁的土黄。我发觉，自己也渐渐变为戈壁之色。
　　我对你说，我说过我要留在高原。我和你一样，已没有了东方。我并不怜惜自己。你抚摸着你的齿痕。要我为你为高原而离去，你说你属于东方，戈壁容不下你。你说你会叫风捎去你的思念，向月亮打听我的踪迹。我又一次久久地抚摸逐渐憔悴的你，要你别再抛洒泪水。你不倦地用泪水浇灌我龟裂的身体。
　　你要我记着你，记着高原。你忧郁地要我离去。你说，东方在等我。你说，你属于东方。你说你守着这高原，这戈壁。你不能没有高原。你将我抱紧，又缓缓松开，看着风将我向东方吹去。
　　风中，有你古老的忧郁的歌谣。坚实的高原托着你瘦弱的身躯。我沉重地滑向东方。
　　想你。
　　我重新投身东方，让肌肤恢复往日的活力。我记着那苍凉的戈壁。记着它曾有过的蓬勃的朝气。我记着戈壁中的你。没法不想起你。我在沉思默想中呼吸着高原吹来的风。风中，有你的歌谣。我知道，在我的以后的日子里，我会一次又一次朝高原奔去。带着东方的烟雨，带着东方的思念和回忆。
　　想你。
　　我将洒下东方的雨露，让高原的花重新围绕你的脸庞。我将看着你在雨中的游戏，看着你新鲜，丰腴。我要使我们的绿草不再枯萎，要绿荫铺满大漠。你说，你逃不开了。高原终将是幸福的。我将在高原的幸福中将你高高举起。
　　九
　　他灰心得再也不想离开戈壁。
　　没有奇迹了。他虔诚地供奉着梦，而梦却将他骗了。在戈壁的无可置疑的土头上脑的老实之下，虽然还藏着这样的狡猾。他知道，自己被戈壁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它耍弄，最后，耍出了绝招。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受伤，知道热情与疯狂已不复存在。没人能经得住这样的耍。
　　他情不自禁地又想到那具尸骨。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它没有死于太阳和朔风，没有死于劳顿和劫匪。它是丢失了梦才死的。只有绝望才会置人死地。它将双手搂在胸前，像搂着一个饱满的梦。这样的梦已经没有了。它的手是在揉着受伤的心脏。心要是伤了，怎样的揉都是无用的。
　　他嗅到浓烈的死。
　　他知道，这下自己离死不远了。心受了伤，逃出戈壁也是要死的。他打量着自己的坟场。他想，这戈壁也只配做坟场。想到能用自己的尸体玷污戈壁，他心里涌上一股奇特的快意。他要用自己的尸体使这漠漠然的戈壁现出破绽，就像那会儿盐盖上的那只失神的大眼。
　　阳光下，戈壁无动于衷地静卧着，无声无息。
　　死并不可怕，他不为自己的生命而悲哀。生命是脆弱的，一次欺骗就可以将它折断。它只有一次选择。要么是奇迹，要么是死，明白得像面前的戈壁。他有点可怜自己。没有奇迹照耀的死亡将是永久的黑暗。黑得像掉入盐湖，永无出头之日。
　　他慢慢地抽着烟，望着车在戈壁上投下的阴影。这可真是好车，怎么跑都不散架，只可惜没跟对人。现在，它也要跟着自己去死了。它死得那么无辜。
　　天边外，再一次挂起那树那湖，那么润泽，那么安闲。它波动着，诱惑着，几乎叫他相信是真实的。
　　他闭上眼睛，心里痛苦极了。他妈的海市蜃楼!他没想到，死前还要受这样的嘲弄。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跳上车，调转头没命地逃开去。车在戈壁重重地跳跃。他喘着气，喘得张大了口。他要自己逃出那妖物的视野。它搅动了他所期待的死的宁静。那巨大的坟场在车轮下不断退缩。也恨恨地诅咒着戈壁。这坟场。这坟场。
　　突然，他猛地刹住车。
　　远方，一片如梦的绿。
　　他真的绝望了。他知道自己被那妖物包围了，围得休想突出去，休想占据这个好坟场。连死都这样艰辛。
　　他发觉，自己连眼泪都没有了。热情的探寻和庄严的死，一概成了无可挽回的滑稽。他连诅咒的气力都没有了。他想，它连诅咒都不配。他没一点力气。
　　他想，那就让它嘲笑吧。自己只配受这样的嘲笑，逃是逃不开的。人不该挑剔死。活都糟踏了，还讲究死，笑话。
　　开开车门，他走下车来。
　　脚下踩到了什么。低头看去，竟是一丛骆驼草!他喜出望外，慌忙跪在草的跟前。手小心地探去，分明触到了它强直的茎。一片绿叶被他的手碰落。他折了一根茎，连叶放入口中嚼着。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滋味了。草中没多少水，微涩。他使劲嚼着，一直嚼到满嘴香甜。他感觉到活力在慢慢升起，散开，心脏又跳得均匀，有力。
　　他抬起头，顺着草朝前看去。远处又有一棵。
　　他站了起来，爬上车顶。他看见，一棵又一棵骆驼草缓缓地伸向远方，连接着那片如梦的绿。
　　他开着车沿着绿色的路标向前奔去。梦终究没有骗他。他为自己的生命的复苏而庆幸。车轮驶向那绿色的生命，驶向他的同类，驶向奇迹。
　　身后，海市蜃楼固执地悬挂在天边，一波又一波的诱惑撒向整个戈壁。
　　他又将车开得疯狂起来。终于，他看见路边掠过几个人影。他想停但停不下了，久远的梦想在驱使他向前。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在这绿色面前全都成了幸福的回忆。太阳在下沉，收去涂抹在戈壁的暖色。他欣快地开着车，车灯圈出一小片白昼。你从这白昼中抬起头，看见不远处那无比灿烂的一片光明。
　　他停下车，关了灯，长久望着那片灯火。
　　他没想到，自己的、戈壁的梦，竟然如此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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