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荡路步行
作者:陈村
我的身份证上,至今是雁荡路的地址。我是那房子的租赁者,我用浦东的一套房子换了它来。一过江,运气立刻好起来了,看来我是浦西的命。那房子小,家里人口一多,只能购房搬家。搬出去很久了,还记得搬家那时候,雁荡路忽然要做步行街,在夸张地施工。搬家公司的汽车只能停在南昌路上。好容易借来一辆“黄鱼车”,我的书和家具,包括那架死沉死沉的钢琴被驳到后弄口装车。这架钢琴真是个麻烦,老房子楼梯狭窄,当初请了专业人员好不容易才抬上楼的。
那个家留存的图像,是肖全、牛群等人拍的照片。留有我拍的和拍我跟女儿作怪的照片。
如果要当一个“上海人”,最好在这样的老房子里住一住。早上,有人叫卖蔬菜,后来叫卖酒酿或小馄饨。他们随口一叫,声音就爬上我住的三楼。听惯了,不以为噪声。
我这房子在“元昌里”,是所谓的“石库门”。这房子造了约有70年。当年这里的地皮已珍贵,两排房子的间距小小的。当年的工艺很朴素,黏合剂是泥巴,将砖头叠起来,居然70年不歪不倒。清水的红砖墙面,砌得平平整整。这条弄堂住过毛彦文小姐,吴宓先生当年的意中人,他在日记中写着来找她。附近,有“渔阳里”的共青团圣地。
我家的后窗,对着后来造的伊势丹百货。我常看见那些售货小姐从后门进出。我曾想把她们拍下来,把随意吃着东西的显得是她们本来样子的好样子拍下来。人是自己本来样子多好!
弄口有一烫衣裳的老伯,他整天站在那里。进出弄堂跟他打个招呼,有时候停下来说上几句。他的生意永远不好不坏。他的脚边是个炉子,烧熨斗用。
雁荡路很短,往南走,是复兴公园,往北,是淮海中路。我买过公园的月票,但只去了几天。路口是有名的妇女用品商店。我除了拿它编了一个被人传扬10年的段子,几乎没进去过。我进的是全国土产商店,一进去口水就出来了,那里有许多好东西,好味道。买酱菜的柜台前永远站着顾客。那里的酱菜真多啊!它土里土气地在这洋里洋气的淮海路上一站几十年。
雁荡路上的店,除了理发店,都做不好,走在淮海路上的小姑娘不弯进来。后来成了步行街,人气好多了。我那时骑自行车,绕着走。我更喜欢后面的南昌路。那里有许多小店,可以买到钉子灯泡剪刀,有一个卖碟的老板娘,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在我骑车走过时,准确叫住我,跟我说,新唱片到啦,我给你留着!
在旧社会,这里闹中取静,也许是做另外一个会乐里的好地方,弄口挂出一块块小圆牌子。现在不可以了。居民安然住着。我想到它,会想到每天的中午,居民无师自通地搬出门板搭成台子,上面摆放着种种家常菜。周围领子发白的小姐先生都过来了,味道不错。我举着一只大大的望远镜在三楼的窗口张望,对女儿说,你下去,买这个那个,你爱吃什么买什么。在这里住着,有一点小钱就觉得很滋润。
以前,夏天的淮海路会发大水。穿裤子的人拎着裤腿,穿裙子的人拎着裙摆,风景真是很好。我喜欢去的那家照相器材店也被淹了,它们好像都很习惯了,不怕的。有天,我的朋友孙甘露跟他的女友来看我,趟着水。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
我搬离雁荡路好多年了,那房子空关之后,有朋友借住。我的邻居也搬走了。二楼的老太太,她生前一直帮我取邮件,堆在楼梯一角,等我回来。还记得她慈祥的笑容。那天,芳邻周天柱一家来看我,跟我说,我们理论上还是邻居啊!我忽然一阵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