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有了色彩,我们也可以说因为有了人的眼睛和心情才有了万物的形制。“为什么我会如此激动?如此敏感?如此脆弱?平日司空见惯一向无动于衷的风景世相,乃至树叶的籁响,鸟类的呢喃,一朵云的形状,一枝花的姿态,一个音符,甚或万籁俱寂都会使我深受感动,动辄热泪盈眶。”(《动物凶猛》)王朔就是带着我们在跳跃着生死气息的景物间浏览,不知不觉间走入了人物的心路——不知不觉间,我们的眼神发直了;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心揪紧了;不知不觉间我们也产生了错觉: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面下垂的旗子,它就会徐徐飘动;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棵树,树叶间就会出现一双和我们对视的眼睛;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幢高楼,它就会向我们倒来。”(《永失我爱》)
这是何等简洁的字句!这是何等惊心的语言!这是何等令人颤栗的感觉!
在王朔十分着意于借景抒怀的时期,话并不是这么简洁,情也未必这么动人。
最能用作对比的是《空中小姐》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结尾。《空中小姐》临近结尾时有这样一段:
“窗外广褒、充满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连绵不断的丘陵,在我视界里持续展现着,无限地向天边延伸。我经过一座座城市、乡村、新兴的大厂矿建设工地。看到巍峨的楼群,林立的烟囱,川流的载重卡车;看到丰收在望的麦子、水稻,闪闪发亮的水库、灌渠。我看到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为壮观的场面,此刻和那时的心情产生着共鸣。”
这是一颗勃动的心,田野、丘陵、楼群都在跳跃着,明丽的色彩竟交织出蔚为壮观来。他那时太年轻了,蓝色的心野虽时有忧郁却总像海天一样晴朗,那时的爱就像大海,就像是蓝天。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结尾虽然看上去就像这一篇的镜像,却已不见了这种生机:
“我一路乘船、火车回家。穿过了广褒的国土。看到了稻田、鱼塘、水渠、绿树掩映下粉墙绰约村镇组成的田园风光;看到了一个接一个嘈杂拥挤、浓烟滚滚的工业城市;看到了连绵起伏的著名山脉,蜿蜒数千公里的壮丽大川;看到了成千上万、随处可遇的开朗的女孩子。”
这是一颗沉寂的心,静得像一潭死水,壮阔的山川和喧闹的城乡都像画片一样平淡无奇,那本应楚楚动人的一如吴迪、胡亦们的“开朗的女孩子”也被“成千上万”“随处可遇”两个修饰语说得了无意趣。他的心是空的,空得懒得放进一件什物、一个人影去,我们似乎可以从字里行间听到乏味的咯噔咯噔的铁轨声,看到窗前那一张漠然的没有表情的脸。
(2)王朔小说里的比喻语言
比喻于一个作家,永远是弥补文字苍白无力的一副灵丹妙药,面对复杂的事物或感受,难指陈以言时,举他物以明之,便可巧渡难关。但前人把比喻的功能未免用到了可怜的地步,就连老舍大师也顶多是说“比喻能把印象扩大增深,用两种东西的力量来揭发一种东西的形态或质感,使读者心中多了一些图景。”
王朔笔下的比喻,已不满足于“至贴至切,瞻言见貌”的效果,而真正是做到了“有形因之而立,无形因之而生”。比喻在庸人的笔下,是由此及彼的救命稻草,在大师的笔下,却是迁想妙得的生花之笔、点睛之作。王朔比喻的妥切令人叹服,王朔比喻的强烈令人震撼,王朔比喻的出人意料令人惊悸,王朔比喻引发出的深邃涵义令人为之动容!
王朔使用比喻可谓苦心孤诣,绝无信手拈来之感,他不只是要用喻体把主体生动起来、形象起来,而且总要在喻体中强烈地注入人的情感,人的好恶,就连日居月诸、一景一物也莫不如此:
“正午强烈的阳光像一连串重磅炸弹持续不断地当空爆炸发出灼目的炽光。”(《动物凶猛》)
“明近中秋,月亮很好,很大很透明,只是还不那么浑圆,有些扁,像个消瘦的朝鲜姑娘的脸。”(《我是你爸爸》)
“本来不大的水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式游船,就像一脸盆水里飘着过多的香皂盒子。”(《我是你爸爸》)
“房间内灯泡被窗外的风吹得摇曳,人影黑黢黢地放在大墙上,像是一个面目模糊、形体虚幻却紧紧相随的灵怪。”(《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往事常常能重现在人们心头,不同的心境回忆往事则有不同的感受,当平静的时候——
“随着一个个名字的道出,蒙尘的岁月开始渐渐露出原有的光泽和生动的轮廓,那些陌生的脸重又变得熟悉和亲切。旧日的情景便毫无困难地再现了。”(《动物凶猛》)
当痛苦的时候——
“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倒流,一个个久已湮没的往日情景,如同死尸狼藉的战场上的幸存者,在寥廓苍凉的天地间默默地爬起来神情黯淡站立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我是你爸爸》)
王朔的喻体里有太多的悲凉,太多的哀伤,太多的无奈和太多的残酷。
只有时时用心灵而不是用词汇去感受人生的人才能写出动人心魄的比喻,只有每每把世相参透又执著于不该执著事理的心才会有如许奇特的种种联想。
王朔作品中的比喻花团锦簇,目不暇给,但他似乎并不想起个“比喻大典”的范儿。可以说王朔是第一个没有套路,没有门法,没有行规,自由自在运用比喻的作家。当鲁迅第一次把孔夫子比作“敲门砖”时是绝妙的,当朱自清把瀑布的落下比作“飞花碎玉”比作“一朵朵小小的白梅”比作“微雨”时是美极了的,可敬的是大师们作喻时的匠心独运,可悲的是大师们的妙喻竟成了套路,在任何作品里,人们可以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境任何感觉任何气息里把雨化作倾盆把溅水比作小花把月比作玉盘把雪比作飘絮把心焦比作火烧把奉献比作小草。比喻如此,其他文学手段也莫不如此,一旦形成可供仿造批量生产按号买鞋的门道和路数,就不觉中失去了生命力。王朔的比喻没有多少是从现成的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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