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理由不疯
作者:张欣
两人长时间的沉默。
谷兰问道,"我就是不理解,省医药管理部门居然会给你们开通行证?"向川道,"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见小利不忘义的人很多,大利呢?送股份参加公司分红呢?"谷兰心灰意冷道,"我明白了。"
第二天晚上,谷兰送给向川一份报告,是在医院最新资料研究室找到的。该报告披露,1985年在×国发生过类似的事件,12年后,在近两千名儿童受害者中,已有四十多名发病死亡,十多名已经发病,上百名将会逐渐发病。
向川想了想,平静道,"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宝贵。"谷兰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热泪盈眶。
两人把相应的报告都复印了一份,决定若向川说服不了公司改变主意,就将此事见诸报端。
然而,他们没想到,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比发财致富难得多。
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总经理权棋玄对叶向川的侃侃而谈并没有过分吃惊,甚至还有几分赞赏,"……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也做过英雄梦,我能理解年轻人准备做出牺牲时的崇高感、满足感。但是向川,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不同。"
他说,乱世的最大特点是没有公平竞争,你要有实力,对,没错,但也要有偏门左道,因为有很多人只拿偏门左道跟你竞争。你像华康制药厂,他们也想股票上市,可是他们无论是设备、管理、药品质量都没法跟我们比,要说污染,他们做中成药的污染情况时有发生,只不过造成的危害没有人去细究。而且他们的药品开发,只求减低症状,根本不研究根治,却能蒙蔽一般的患者,这是什么企业精神?!就因为他们上面有人,是"首长企业",方方面面都给开绿灯。
社会上的混乱情况就更不用说了,××合资企业的"正乙烷"中毒事件,火灾无法逃生事件,因为缺乏劳动保障,有些乡镇企业的打工妹,两年之后患白血病,而厂里一年半换一次人,最终她们连自己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就是转型期中的中国没有办法回避的代价。
"假酒泛滥有潜伏期吗?学校的房屋质量伪劣,倒塌伤人有潜伏期吗?杀人越货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中国一定会变得有序,但不是现在。
"说到儿童生长素的问题,我们也不是没有消毒,只是因为资金问题简化了程序,这次的污染我们测试过,仅是万分之一。"
一直没有说话的向川这时说道,"可对于患者来说却是百分之百。"权总无言,向川又道,"如果发病的是你的女儿,你又会怎样?"
权棋玄恼怒地敲着大班台,"我们现在不是演话剧,个人感情永远不能代替全局意识。如果我们这次竞争不过华康,他们做得越大,对人民健康的危害也越大,我承认生长素事件是一个过失,但我们只要在关键的时刻顶过去,就能走上正轨,走上有序之路,永远杜绝这类事故!"
向川道,"一药不药,何以谈千药万药,一件事不敢负责,谈什么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权总,我一直是尊重你的,你刚才说了那么多,但我觉得乱世决不是为所欲为的理由,如果大家都这么想,正规、有序根本无望。"
棋玄深叹了一口气道,"老实告诉你吧,这件事就是我同意,危林董事也不会同意整批的生长素报废。她是上头某公的妹妹。"
这倒令向川吃了一惊,来公司这么长时间,向川只见过危林女士两次,直觉她是神秘人物。这个女人黑黑胖胖的,不修边幅,常常是一身运动服,抽烟,爆仗嗓门。第一次见她,是向川跟权总在办公室,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一个女人大声大气地问道,"棋玄呢?!权棋玄在哪儿?!"向川刚想起身,门已推开,一条黑色、高佻、皮毛如缎的无尾狗矫健地窜进来,湿漉漉的鼻子贴着向川嗅了一阵,大概是向川穿着皮夹克,它误把他当作同类了。
接着危林女士才出现在门口,穿一身洋红色的运动服。"他妈的棋玄",她根本当向川不在,只冲权总骂道,"你们大门口居然不叫我澎澎进,害我跟他们吵了一架!"
无尾狗澎澎在总经理办公室东走西走,四处参观。
不等向川反应过来,权总已把危林女士连人带狗哄到贵宾室去了。
后来权总曾跟向川说过,危林女士身体不好,年轻的时候就子宫切除了,性格、脾气什么的,也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也提到她手眼通天,但没说她是谁谁谁的妹妹。
她每次来都住中国大酒店套房,极少到公司来。
也有财务人员跟向川透露,危林女士的账单费用惊人,她倒是从不买珠宝首饰、名牌时装或高级护肤品,最有兴趣的就是旅游,一次欧洲行再加上陪同便花去几十万元,美、加、日本、澳洲更是想去就去。权总也只去过一次美国,还跟李工,王技术员一块吃麦当劳,危林女士出去是一定要吃中餐的……
当然,危林女士为了公司的利益也很尽心尽力,向川知道,公司扩大影响,广告挤入电视黄金档,包括批地、股票上市等等事宜,均是她上窜下跳,搭桥铺路。
岂能功亏一篑?!
听说她为这件事也把权总骂得狗血喷头。
现在向川理解了为什么只有危林女士一个人敢管六十有三的权总叫"小权"。那是第二次见她,权总打电话叫他送文件过去。在中国大酒店,危林女士一口一个小权乱骂,向川断断续续地听到"……生长素是牌子产品,属于高技术、高价格……你省几道工序能省一个亿出来?!真他妈的小家子气!……"
当时向川匆匆退出房间,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这次谈话没有结果。权棋玄对叶向川说道,"你再好好想一想,能让步我还是用你,事后也决不报复。说老实话,越秀山药业也不是家族企业,与我个人的关系不大,只要股票一上市在社会上真正立住了脚,我马上告老还乡,放逐田园。"
向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是那种感觉,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没有人跟你较劲,没有人威胁你,或跟踪暗杀你,企业是共产党的,充其量是大家同归于尽。
谷兰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推开房门,萧卫东在厅里正襟危坐,雅眉和小红去向不明。
"她们呢?"谷兰一边换鞋一边问道。卫东声音闷闷地回道,"我叫她们出去吃肯德基了,有事跟你说。"谷兰笑道,"什么事?搞得这么严重?"
卫东没有笑,一点不客气道,"你最近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谷兰不高兴道,"承蒙夸奖,我还能干什么?倒卖军火?做三陪?!"卫东气道,"你管人家药业公司的事干吗?现在殃及到我了,外经委主任亲自找我谈话,叫你不要管什么生长素事件,公司合并的事立刻解决,以我们家电公司为主,由我当总经理。"
谷兰没有说话,愣在那里,卫东又道,"拜托了姑奶奶,我等工作等得要发疯!外面发生了天大的事我都不管,我只要工作。这之前,我去下面乡镇企业摸底,有一种古董吊扇,全木质的,比较适合国外市场,还有电热杯,可以煮鸡蛋,煮少少的饭,外国人称'神奇'的小杯子,总之只要我一上任,就能够大展鸿图。你不要去主持正义,这年头,管好自己比什么都强……"谷兰耐心道,"你不是学药的,你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卫东打断她道,"我根本没有这个好奇心,我只知道外经委主任会很重视危林女士的意见,他没有必要得罪危林女士。"谷兰道,"他们这样做只能证明生长素事件是地地道道的丑闻。我很奇怪,萧卫东,你为什么不义愤?!"
卫东的嘴角向一侧牵了牵,突然冷漠道,"真正奇怪的是你,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一个极富正义感的人,事实上你很能适应世俗的生活,病人取药要搭买你的褥子;龙吐珠的成分都不知道就说他治疗男性不孕;买股票干吗?就是搞投机嘛,你一点不甘落后;去年为评职称你跟你们主任大吵,还到院长那去告刁状……我不明白你怎么忽然就变成烈女贞妇了?!"谷兰道,"我是一个平庸的人,但我为我没丧失正义感而骄傲。"卫东气道,"可是你影响我了,我会因此而毁掉前程。"
两个人吵了好长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直到雅眉和小红手拉手、高高兴兴地回来,两口子只好暂告休战。
雅眉帮小红把炸鸡翅和汉堡包、薯条摊在餐桌上,卫东大概是吵饿了,抓起汉堡包气势汹汹地吃着。谷兰是一生气就没胃口,径自拿了干净的睡衣去洗澡。
当温热的水珠从她的身体上慢慢滑落,疲劳和烦恼也在逐渐减轻,神经正一寸一寸地冷静。是的,这不是一个人的前程,而是萧卫东、叶向川两个人的前程,坚持了正义感又能怎么样?!最多是越秀山药业集团公司股票不上市,整批的儿童生长素报废再加一段时间的名誉损失。而前程是两个男人今后千千万万个日子,何况她自己并没有直接牺牲掉什么,如何令人心服?!
洗完澡,谷兰穿着白色的睡裙靠在卧室的床上翻书,又根本看不进去。卫东刚才还在说,如果真的用我的前程换取生长素的报废那也值了,但是可能吗?!你我人微言轻,怎么是药业大王权棋玄和危林女士的对手?!市场经济和股份制改革只能大踏步地往前走,谁会注意踩死了几个蚂蚁?!退一步说,你想玩大的,也等我有能力收购他们公司时再玩吧。
这时,雅眉端了一个小小的托盘进来,"妈妈你吃一点肯德基吧,要不都被爸爸吃完了。"她放下托盘,煞有介事地用小手摸了摸谷兰的额头。
就在这一瞬间,谷兰觉得她不应该放弃。向川说得对,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宝贵。她想,尤其是孩子的生命。
雅眉和小红睡着以后,谷兰和卫东在卧室里继续争论,声音时高时低,但显然他们都在竭力克制。然而卫东终于忍无可忍,用翻底牌的口气道,"我们别兜圈子了,谷兰,你不就是想报复我吗?"谷兰奇道,"我为什么要报复你?!"卫东也豁出来了,"装什么傻呀,我告诉你,我现在跟灯灯已经没有那种关系了?!"
谷兰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没晕过去,"什么?!你跟灯灯还有一手?!"卫东道,"在诱口福台湾馆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谷兰赶紧回忆,她是有一次跟朋友在先施百货买东西,后来去了诱口福,不过临时改变口味转到食街。她在诱口福的门庭里*'望了一下,但的确没有看见卫东和灯灯。
卫东说道,"当时我们正有些亲昵的举动……事后你不动声色,要给灯灯介绍对象,灯灯果然一眼就看上了叶向川,我的敦厚和沧桑美也不要了。可她追叶向川会有什么结果,叶向川跟她说了,他爱的是你……
"这还不算完,你现在又跟叶向川串通一气整治我,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毁我前程,叶向川怕什么?!他在理工科方面有双学位,又年轻……你看你现在还是一脸无辜的样子,我跟你结婚多年,真不知道你城府那么深……
"至于我和灯灯,我根本就没有结婚的打算,她这个人做事太凭感觉,好的时候是火,不好的时候能降到冰上。我敢向你保证不是我引诱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她弄晕了……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你看这样解释行不行?谷兰你放我一码……"
直到靠在街心花园的水泥石台上,谷兰始终也没有搞清自己是怎么从家里出来的,她的白睡裙外面只裹了一件大风衣,腰带胡乱地打了个结,光脚穿一双船鞋,兜里一个钱也没有。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萧卫东的背叛行径,她自认为很了解他,而事实上他十分了得,要么不疯,一疯就疯到位。她自己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懂得拒绝,坚持正义,投身市场经济的滚滚洪流。她还以为自己疯了呢,真是可悲复可笑。
幸亏公共电话亭的老头看着她眼熟,答应她赊账打了电话,她对叶向川异常平静地说道,"开车过来接我,我身上没带钱。"向川也没多问,只问了她现在身在何处,就把电话挂了。
谷兰觉得等了很久很久,其中有些思维片段,但既不集中也不联贯。女人的暴怒如果没有砸东西和尖叫,那就相当危险,一定会发生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叶向川开的是一辆桑塔纳,谷兰上车就坐在他的身边,他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谷兰道,"就去你那儿吧。"叶向川一边打方向盘调头一边问道,"你脸色十分苍白,是不是遭人打劫了?!听说现在好多外来打工的靠抢钱回家过春节。"谷兰没有说话,向川继续说道,"我今天也特别不顺,一直在生产线跟专业技术人员谈心,希望大家能联名上书董事会,重新决定关于这一批儿童生长素的生产。结果你猜怎么样?没有一个人肯签名。理由都差不多,公司对我们不错,盖了专家楼,我们还拿特殊津贴,何必为难公司呢?公司要怎么做自有公司的道理,还有人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现在到处都有下岗的,咱们是玩不了深沉了……你在听我说吗?谷兰。"
谷兰一直注视着窗外的街景,这时突然冷漠地说道,"向川,这件事情真正做起来难度太大,不如我们一块退出吧?!"
向川下意识的一个急刹车,谷兰的头撞在车顶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她捂住额头,与向川对望着,好一会儿,向川说道,"行,本来这件事跟你关系就不大……我现在就送你回家吧……"他又准备打方向盘,手臂却被谷兰一把抓住,"我……我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顿时,车内一片寂静。"他说你了?!他叫你不要管这件事对不对?"向川问道。谷兰低下头去,"其实我刚才的意思……是希望你退出,我公安局有一个朋友,我想把文件直接交给他,我想过了,只有有结论的事件,报纸才敢登……而你,毕竟还年轻嘛……"向川不客气地打断她道,"我最讨厌你说这句话!"
桑塔纳轿车箭一般地向前驶去。
叶向川住在丽江花园华林居的一幢公寓楼里,精致的两房一厅,但显得有些凌乱。他在谷兰的身后打开灯,"快告别这儿了,也就没心思打扫,真是劣根性……"
话未落音,谷兰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热吻令人眩晕,他靠在门背后,胸前拥着一个成熟的女人,灯又无声地熄灭了。谷兰的风衣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在地上,透过薄棉的睡裙,他感触到她柔软的身体,血液便像酒精那样,腾的一声被一根火焰点着了,他难以抑制地俯下身去。
首页 2
3 4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