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终于发出的信
作者:陶斯亮
四
在大西北高原,我有了儿子,您知道后可高兴了。爸爸,见到小亮的人都惊叹地说:简直太像外公了。听到这话,我是多么高兴啊!人们常说,当胎儿的心脏在母亲的身体里和着母亲的心脏一起跳动的时候,母亲热爱和思念着谁,孩子长得就会像谁。爸,小亮是带着我对您多么深沉的眷恋之情成长、出生的啊,在他身上融进了我对您的全部的热爱和思念,他怎么能不像您呢?
可是,这个与您酷似,您最疼爱的外孙却从来没让您见过。爱人来信讲:"我们多次请求把孩子抱进去让他外公看上一眼,都被拒绝了,我只有抱着不满周岁的小亮,伫立在萧瑟的秋风中,默默地等待在外公住处的门口,盼着外婆出来,看一眼小亮,然后回去把他呀呀学语的可爱乖相讲给外公听,引外公高兴……"每当接到这样的家信,我真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北京。我想您,想得心都要碎了。我曾多次申请回家探亲,都被粗暴拒绝。突然,一九六九年十月下旬的一天,单位领导同志通知我马上回北京,这种意外的"开恩",使我不知是喜是悲。在这之前,我,这个"叛徒"、"中国最大保皇派"的女儿是严禁离开西北的,可这次究竟是为什么呢?爸,在家时您常叫我傻亮亮,可是苦难使人变得头脑复杂起来,我觉得这件事来得蹊跷。提心吊胆到北京,爱人来车站接我。他脸色阴沉忧郁,强做笑脸对我说:"亮亮,你只能见到妈妈了……"听到这话,我就像遭到了雷击,赶忙问他:"爸爸呢?"他避开我的眼睛,低声告诉我,根据林彪一号通令,爸被疏散去外地了。接着他说:"亮亮,别慌,听说安排得还好……"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际萦回,可我多愿他的话是真的啊!……
妈妈在一个临时住的招待所里等我们。她愈发瘦得可怜了,可是,妈妈的自持使我心静下来。爸,您可知道,您不在,妈妈就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了。妈妈让我单独跟她呆一会,当屋里只剩我俩的时候,妈的脸变得惨白,劈头就说:"亮亮,你爸爸活不长了,他得了癌症……"她抽泣,再也说不下去。爸,我长那么大,从没见妈掉过泪,可现在,妈却泪飞如雨。那时,只有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心如刀绞,我多想抱住她说:"妈妈,您就痛痛快快地哭吧,您就把胸中积郁已久的愤怒和悲痛全都哭出来吧……现在只有女儿一个人,您哭吧……妈妈,我的坚强的好妈妈……"可是,妈妈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给我讲起您的病和不久前被迫生离死别的情景。
爸爸,原来您在一九六八年十月就感到身体不适了,由于被监禁,就医有种种限制,一直拖到第二年四月胆囊受压,全身变黄,病显危态后,才被允许去医院治疗。妈妈告诉我,是敬爱的周总理亲自批示给您做剖腹探查,指名让全国最好的肿瘤和外科专家共同负责您的手术,并且让通知家属征求意见。当妈妈把总理的批示内容告诉您时,对总理的感激之情,使您这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竟热泪满眶,您欣然同意开刀。听到这里,我哭了。爸爸,总理想救您,可是晚了,就医太晚了啊!探查结果证明您得的是胰腺癌,虽然做了根治手术,可是到九月,病情再度恶化,此后您就再没能出过门。
爸,女儿是医生,我知道胰脏靠近腹腔的一个大神经节,癌块侵犯神经会引起极大的疼痛。妈妈在您的病情记录中写道:"经常痛得在床上东倒西歪,前趴后仰,每次痛过后都是一身大汗,要用几条毛巾才能擦干,像这样,一天要发作三四次……虚弱得连大便的气力都没有,每隔几天,就得用手给他抠大便……昏昏迷迷地睡着就讲谵语,有时听到在叫亮亮。"可妈妈却从没听过您哼一声。有时她看您太痛苦了,就劝您:"实在忍不住就哼几声吧,哼几声吧!"您说:"哼有什么用,你已经够苦了,听到我哼,会更难受的,为什么还要给你增加痛苦?我咬咬牙就过去了。"有一次,您夜里痛得实在熬不住了,就请求身边的监管人员给您几片止痛片,遭到的竟是厉声呵斥,极度衰竭的您,只好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踉踉跄跄,一跌一撞地去取药……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您明知已患了不治之症,仍然倔强地对妈妈说:"我不能死,特别是这个时候,不应该死!"爸爸,可以说,一直到心脏的最后一跳,您都还抱着强烈的生的愿望。您死的时候才六十一岁……六十一岁!……
十月中旬,您差不多已是濒于死亡的人了,可就在这时,上面却来了命令,让您到外地去。专案人员对妈妈说:"根据一号通令的精神,陶铸要马上离开北京去安徽合肥。我们给你考虑过了,最好去广东插队,如果你要同陶铸一起去,到合肥后要断绝和女儿的一切来往,因为陶铸的住处不能让人知道,如果你不去合肥,那么就要和陶铸断绝联系。"直截了当地说,他们就是让妈妈在您和我之间作一个选择。妈妈同您商量,您经过反复考虑后对妈妈说:"我活不久了,你跟我去也帮不上忙,何苦再牺牲你?还是争取和亮亮在一起吧,现在不行,将来总还可能。有你和亮亮在一起,我也放心了,我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妈妈还能说什么呢?爸,我的爸啊!
生离死别的三天,您和妈妈是在怎样一种难熬的悲哀依恋中度过的,我无法想象,可听妈妈讲,你们彼此谁也没有说过一次伤心的话。妈妈强捺着悲痛,为您准备了该带的东西,什么都为您想到了,什么都为您拚命做到了。您能给妈妈的仅是一首诗:
赠曾志
重上战场我亦难,
感君情厚逼云端。
无情白发催寒暑,
蒙垢余身抑苦酸。
病马也知嘶枥晚,
枯葵更觉怯霜寒。
如烟往事俱忘却,
心底无私天地宽。
今天,我读着它,依然像九年来每次读到它一样感到震动。爸,这那是一首诗,这是一个痛苦而坚强的心灵的跳动。它熔铸了您做为一个革命同志加丈夫的全部情感和信念啊!
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再有一个多小时您就要被押送合肥。您知道此去离泉台只有一步,您再也见不到妈妈和我,妈妈也知道这是你们的诀别,可你们这对为共产主义共同战斗了四十多年,共度忧患,感情笃深的老夫妻竟然没有掉一滴泪。您由于不完全性肠硬阻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妈妈强颜欢笑地为您切了一片薄薄的面包。为了安慰她,您忍着巨痛一口口把面包强咽下去。每咽一口,您都要流一头汗啊……
专案人员问您还有什么话要讲,您沉思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是油尽灯残的人,他们尽可随意给我做结论。但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意见。我相信历史会对一切做出说明,"爸爸,您就是这样威武不屈,一直到死,也投向江青和陈伯达他们低头。就要分手了,您无限深情地对妈妈说:"我怕是难见到亮亮了,等你看到她,要告诉她,爸爸对不起她,让她跟我受委屈了。但爸爸在政治历史上是清白的,是对得起她的。希望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跟着党,跟着毛主席干革命。我相信亮亮也会这样做的。"说完,您和妈妈握了握手,妈妈要送您也不让,就这样由人架着上路了。您和妈妈分别得那样从容,那样镇定,你们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想到的仍然是革命,是对党的忠诚,是共产党员的气节和对下一代的教育。爸,您们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人民,而唯一属于您们的女儿,却在临死前都没能见她一面,您死能瞑目吗?
爸爸,妈妈把您的遗言告诉了我,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九年了,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您的话。"四人帮"被粉碎前,一个"黑帮"的女儿,生活的道路是多么艰难,她要不断地受到各种歧视和冷遇。有时,在受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后,我真想破罐破摔,自暴自弃,可是一想到您,我就又觉得不应该那样做。我随时想到我不单纯是一个陶斯亮,我是陶铸的女儿,有些人认为这是一个耻辱的称号,那是因为江青她们在您的名字上泼撒了污垢,可我则知道陶铸是一个坚强的老共产党员。我不能让自己的言行玷污了您的名字,给那些人留下攻击您的口实和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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