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房
作者:欧阳黔森
那是这样的一座小屋。它周围都是生长着马尾松、茶树的一座座手挽手连绵不断的小山峦,这小屋就坐落在这苍山如海的青绿色中。
只记得那是1987年的一个夏日。我对于地处武陵山脉的湘西、黔东的夏日最好的记忆,就是太阳雨了。本来太阳当头照、身上淋着雨的日子,对于我们地质勘探者来说是平淡无奇的,但是,如果有一条彩虹神话般地在眼前,奇迹就这样来临了。这奇迹甚至伸手可及。
我们一行三人,就是在一条彩虹中走向那小屋的。这时候的空气透明得具有水晶般光泽,使这天、这地、这森林、这小屋清新而典雅。小屋很隐蔽,它的出现,是在我们穿过了一片松林,离它只有几十米时,才看见它静静地立在山峦一角。房前有一方小池塘,彩虹的头就从这儿立起,它弓着背延伸着七彩落在屋后,那小屋刚好就在虹中央。有小屋就小憩一会儿,抽上一支烟吧。
有了彩虹,雨就已经不是下了,而是一些零星的、细如发丝的、软绵绵的水汽,在空中飘呀飘的。这就是毛毛雨了。
虽然沐了雨,身上湿润润的,可口却是干渴的。我们有几个小时未喝水了。喉咙不仅干而且有灼痛的感觉。这灼痛让我们想起该找水喝了。这片土地是湘西丘陵到云贵高原的阶梯部位,属丘陵岩溶地形,水井是不多见的。我们在房内找不到水桶,就沿池塘边找水井。有屋、有池塘就该有水井,这是勘探者最起码的常识。
我们果然在池塘一角找到了一口水井。那水井是由4块大约60厘米长宽的青石板围砌成的,水就从青石板人工凿开的一个口子中流淌出来,那水流量不大,可它纤纤细细地居然流出了一方池塘。而那人工凿的口子也被虽柔软却顽强的水磨得光光滑滑,没有一点粗糙的感觉。由于水口光滑,我们都不用水井边放着的一把葫芦瓢,而是直接把我们干燥的嘴凑上去喝水,水一部分清凉地流进了口里,一部分温柔地从下巴流过,像女人的纤纤玉手抚摩着喉结,让人心旷神怡。
我们每人把胃装满了水。喝了水,还要坐一会儿的,主要是我们肚子太饿了。清早我们就出来采集标本,现在已是中午1时了,还没有吃饭,好不容易遇一农舍,主人却不在。
那池塘旁边有一片苞谷林,苞谷已很高很高,人走进去,一定会被淹没。那一根根壮实的秸秆上,长出了一棒棒苞谷。我们很想去掰几棒,再用火烧烤出来,那金黄黄的馨香是不得了、了不得呀!
我们这个掠夺他人财产的想法,还未付诸行动,一个老农从苞谷林里走了出来。看得出他是这小屋的主人,因为他向我们走来。“你们是地质队的吧!”老农先于我们开口。“是的,老人家。”我们异口同声地答道。“这苞谷是您种的么?”我明知故问。“你们吃了没有?”老农答非所问,却道出了我故问的实质。我们这时急得像儿时在幼儿院回答老师一样齐声说:“没有。”人一饿慌了,对于美食可能就会出现,总是表现得天真可爱,可偏偏这时我急急忙忙补充道:“老人家,我们等您回来,想在您家找点饭吃,我们会付钱给您的。”最后一句“会付钱给您的”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看来人饿急了,不仅仅是天真,更多的是愚蠢。
这一带的农民对地质队的人都是很热情的。这里民风虽然粗犷却很淳朴,一般会主动给我们吃,而且很少收钱。我最后一句,一讲钱,人就好像不亲热了,让大家都觉得难堪。
这老人家看来有60岁了。他很瘦,瘦得腰似我的大腿粗,身材不高,腰上插了一根几乎与他一样高的旱烟杆。他可能真的有点生气了,坐在我们旁边点燃了旱烟,纤细而黑却又有力的手支起烟杆,呈三角状,满脸黑油油的皱纹下两片薄薄的朱砂唇夹住旱烟嘴“叭落、叭落”地抽开了。全然不顾我们肚子饿这回事儿。我们给他的乌江牌香烟夹在他的耳朵上,好像没有拿下来抽的意思。我们仨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叭落、叭落……”
当然最后他老人家还是做饭给我们吃了。饿了,吃什么都香,这一点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特殊的记忆,而至今让我难忘并总在耳旁响起的却是那旱烟“叭落、叭落”的声音,以及那香格里拉般的彩虹房。
(作者为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人民日报海外版2006.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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