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村
作者:欧阳黔森
我们一行三人,是在一阵风雨过后,在那铺满了一地梨花瓣曲曲弯弯的山径上,走进梨花村的。
梨花村地处武陵山脉的腹地,坐落在一个无名的大峡谷里。
看来这场风雨并不大,已是黄昏,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半边脸倚在山崖上,像熟透的红柿子跌破了,血的彩汁流得峡谷里一片绿红青紫。
那开放枝头的梨花儿,也被余辉抹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嫩红,但这嫩红似乎遮掩不住梨花的白,梨花依然洁白耀眼。我想梨花村一定得名于这眼前数十株高大的梨树吧。
走近一家农舍,农舍院内也有一棵高大的梨树。小小的黑虎就站在树下,见我们进去,它跳起小脚狂吠。只不过那时黑虎只是一条很小很小的狗,声音稚嫩而清脆。对于它来讲,我们太高大了,它立起来也就与我们的登山皮鞋一样高。我们就在它的主人家住了下来。我们要在这里进行地质工作,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它的主人是一位退体多年的公安局长。据说他是红六军团长征时,甘溪战役负伤后幸存的红军发展的革命火种。后来伤好后,红军终于没能躲脱国民党反动派,被杀害了。他也就与组织失去了联系。1949年底刘邓大军横扫西南时,他成了解放西南大军的积极配合者,参加了革命,直到1980年退休。
他并不告诉我们他不住在县城的理由。他说: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后,做什么事就无需什么理由了,想回梨花村,这就回来了。
他经常带着小黑虎在黄昏时分,在村头的八棵大梨树下等我们勘探回来。他说他很喜欢黑狗。小时候他就是带着一条黑狗在村头遇见红军的。听了他这话,我心里一阵激动,仿佛我们的工作和红军经过这里一样重要。因此我工作起来十分用心,总想在这一带找出有经济价值的矿床,让这儿落后的经济腾飞起来。
黑虎半岁就成了一条大狗,立耳、翘尾巴、四爪上还有白毛。我很想给它起一个文雅的名字———踏雪无痕。可从小我们喊惯了它黑虎,黑虎也只知道叫黑虎是在唤它。
黑虎异常的机灵,经常与我们一起上山,黄昏时,它又提前跑回村用嘴含住主人的裤脚拉一拉,意思就是告诉我们快回来了。看着主人搬桌子招呼准备饭菜,它又返回到村头坐在八棵大梨树下翘首张望。有时它也不跟我们上山,但它知道时间,一到黄昏它会准时来村头接我们。有时候我们工作量大一点,很晚才下山,月亮已升起来了,它还在沉甸甸果实挂满枝头的八棵梨树下等我们回来。偶尔被风吹下来的梨子它也吃,它也知道梨子骨苦,顺着梨皮团团转地吃,只是它的犬牙参差不齐啃得梨子支离破碎。更多的梨子是我们拾起来吃了。月亮亮丽地挂在树梢,一切都静悄悄的,村里的狗见我们也不似原来狂吠不已了,它们也习惯了我们这些地质队员。黑虎这时总是欢喜得屁颠颠地摇得尾巴圆圈似的,跟在我们身后往家走去。
若是下雨,我们就不上山了,于是与黑虎的主人谈天。他作为一名老革命一定历经了许多惊心动魄的险恶。可是他几乎不谈我们想象中的波澜壮阔的英雄经历,他念念叨叨的是村中的那几十棵百年老梨树。据村民们讲,他是冒了大风险才保存了这梨树的。原来梨树村周围的大山上,生长着参天大树,上世纪60年代大炼钢时被砍光了。当时村民们都不明白,那么多的树木放进炉子里,烧出来的却是一堆黑不溜秋的铁块块,这值吗?
砍树砍到最后终于无树可砍了,公社领导情急之下红了眼,准备砍村中的百年老梨树。村民们知道老祖宗留下的就这么一点树了,砍了就没有梨花村了,那山已光秃秃,总不能让村子叫光秃秃村吧!村民们知道只有老革命能阻止这事,于是连夜给在县城工作的老革命送信。老革命连夜赶回来与公社领导大吵一架。结果是树没砍成,从此老革命和那领导结了怨。不过那人也拿他没法,他是老革命,又是三代的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红,否则早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
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保存了这几十株百年梨树,让梨花村的子孙们知道了这地方为什么叫梨花村。
听了他的这些话,我心里一惊,细细品来,朴素至极,却是至理之言。想想我们现在的一些地方,叫野鸭塘的地方没有了野鸭,叫虎头山的地方没有了老虎,叫芳草地的地方没有了芳草,叫清水江的河流只见污水横流,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令人说不清的恐慌。
一年工作下来,我们终于要回城了。这里由化探手段发现的银异常,通过我们一年详细的异常论证,否定了这个在现有技术条件下不可能有经济价值的矿床。地质工作就是这样绝对的实事求是,虽然它破灭了很多致富的梦。地质科学的严肃性使它不可能带任何的感情色彩。作为地质人我是自豪的,从灯光如昼的钢城、铝城、煤城、油城到灯红酒绿的不夜城,写下了地质人为这个科学的文明时代立下的不朽的功绩。可是科学文明也带来了负面的影响,严重地威胁着世界的可持续性发展。人类的生存是令人担忧和恐惧的,地质灾害已悄悄地威胁着我们共同生存的家园。
没有能在梨花村找出高品位银矿床来,从心里觉得很对不起黑虎和它的主人的深情厚谊。但我并不为地质工作的实事求是而沮丧,这对于梨花村是否是塞翁失马也未可知。如果找出了一个特大型银矿山,梨花村也许就叫梨花市了。也许梨花村就喜欢它的这一份宁静,也许大梨树就乐意这样一年又一年盛放着它梨花白的清香。(羊城晚报2006-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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