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尼大爹
作者:李 纳[彝族]
一层阴翳遮去了高大爹的笑容,他默默地低下头来。我从来没见他这样忧愁过。他顺手摘了一根草,把它截成几段。
沉默了好半天,我忽然想起妈妈交代的事,赶忙掏出线,没头没脑地对高大爹说:“把脚伸出来!”高大爹茫然地看着我。我蹲在地上,扳住他的右腿,拉着线的两头,比他的脚。我说:“妈妈要给你做鞋子。”
想不到他竟大笑起来,而且笑得那样响:“喊你妈妈还是给我打双铁掌。”
“不准你笑啦,瞧你笑得晃来晃去,”我完全大人气地命令他。“喊你莫动,老老实实站着!”
他勉强忍住笑说:“我一天走遍深山老箐,鞋子,哪能陪得起我这双脚。”
我正经地说:“憨包,逢年过节就可以穿嘛。”
我量完,仔细把线烧好,小心地塞进口袋。像妈妈做完一件事时那样吁了口气,拍拍身上的灰。高大爹又爆发一阵大笑,连连用掌心擦眼泪。我说:“莫笑啦,我要问你正经话。你这几天可看到石林?”
他忍住笑,故意扳起脸来说:“一拉开我家大门,它就伸起头看我。有一天,我起得很早,树上的雀鸟都还没叫,我看见一个人背着弓箭,从石林里转出来,蹲在水滩旁边磨刀。”
“你哄人,你哄人!”我不相信,打着他的手掌心。
“当真的,他还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他更加做出严肃的样子。
“你为哪样不拉住他?”我说。
“等我去拉他,他不见了。”他惋惜地说。
“那你领我去你家。我们夜里躲着,等他一下来,我就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我一边说着,就抱住高大爹的脖子央求他:“你领我去嘛。”
“我不敢领你去。”他故意睁大眼睛表示拒绝。
“为哪样?”
“我家养着老虎豹子。”
“是关起养还是放起养?”
“放起养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等我去,你把它们关起来。”我说。
“我家没有给你吃的。”他又笑起来。
“没有吃的,你为哪样还活着?”我还是不信他的话。
“我吃的东西,你吃不得:我啊,土疙瘩当饭,石头当枕头;棕巴掌当被盖……”他还要说下去,我就使力扳他的大拇指。他又说:“你妈妈不准你去。你怎么办?”
“我妈妈准,我是我妈妈的独囡;我要去,她舍不得拦我。”最后我小声说:“你领我去嘛,我给你当囡。”
“我怕你表舅。”他半真半假地说。
一提表舅,就如晴空飞来一团黑云,我转过背嘟囔着:“表舅也不能杀了我,我又不是他养的!”我赌气要走,“不领我就算罗……”我急得要哭。
“领你去,领你去,大爹给你说着玩的。”高大爹慌忙搂住我说,“大爹来接你,大爹在寨子里借匹小花马给你骑着。”
“我不骑,它会踢人!”我还生着气。
“大爹借匹乖马,上头放两只花箩,铺上蓑衣,平央央地,坐着绣花都掉不下来。”
我还是不说话。
“大爹领你进石林,那石林又高又大,摸不熟的就像进了孔明摆的八阵图,三天三夜也转不出来。可是大爹找得着路。大爹领你去看扎营盘的地方,那里还留下石碗、石钟、石磨……大爹找个石碗给你。大爹还找得着鸡 菌,我们拾一提篼回来。”高大爹摸了摸我的头发:“啊,对了,大爹还领你爬上顶高的那座石头,站在上头,一伸手就够得着云彩。大爹指给你瞧黑龙潭、双龙坝……你只要不嚷,还能听到大叠水的瀑布响……”
“我还要你拿着笛子,在顶高的石头上吹,让我妈妈都听得见。”我听得兴奋起来。
“大爹给你吹,只要你不瞌睡,大爹给你从天黑吹到天亮。”
“我们还等那个人……”我高兴地说。
“等,等,我们夜里就去,用朝阳秸点起火照亮……”
这天晚上,我和妈妈睡在床上,便要求她让我去松山玩几天,她起初不肯,经不住我厮缠,才答应等表舅出去收租,就让我走。
想不到好机会竟来得这样快!
这两天,表舅常不在家,只听说他和大队长商议事情。有天晚上,夜已很深了,妈妈正给高大爹赶做鞋子,我也不想睡,坐着看妈妈剪笋叶和棕。这时候,外面响起表舅的脚步声,妈妈赶紧吹熄了灯。谁知表舅不但没有骂,声音反比平常温和些:“大姐,睡啦?”
妈妈装做睡着的声音“嗯”了一声。表舅叫妈妈明早鸡叫头遍就做饭,说他要出远门。
第二天,只见表舅和大队长坐着滑竿出城,后面跟着箱子、铺盖和十来个团兵。听舅母讲,这一去,总得个十天半月才回来。
表舅走这天,恰巧是赶街的日子,街子还没齐,我便去找高大爹。我一见高大爹,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高大爹,你来接我吧。”我靠近他的耳朵说:“我表舅出了远门。”
“哦,开笼放雀啦!”他呵呵地笑个不住。“明天我就来接你。”
这一天,他很早就把烧柴卖出去,割了肉,称了盐,买了米,还买了豆腐。临回去的时候遇见我又嘱咐:“春喜雀一叫你就起来收拾,懒姑娘就拾不到鸡 菌啦。”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把太阳拉下山去。好容易挨到天黑,妈妈又去捶草。高大爹的鞋子还没有上好。我摧了几次,她才解了包头布,走进房来。见我收拾好一大包东西,笑着解开来,只见手巾、棉衣、鞋子,还有过年时她给我的压岁钱,滚得一床都是。妈妈笑起来:“看样子要在松山落户啦。”
妈妈又重新给我整理一下,把用不着的东西捡出来。但是那只小烟盒我坚持要带。还有端阳节的香包,我要拿去送给山上的小伴。
妈妈坐在灯下上鞋。我一句话也不说,心早已飞到松山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进了石林,只见每座石头都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上头长着鸡 菌,比荷叶还大,可以当伞打。一会儿,忽然有只鸟叫,我抬头找那只鸟,原来是个背弓箭的人坐在那里吹笛子。我叫了一声,那人又变成了高大爹。我喊高大爹拉我上去,他又不理我,我一急,忽然醒了,睁开眼睛,满屋子亮堂堂的。我一骨碌爬起来,忙忙乱乱地吃了点面,换上花衣裳,嚷着要走。
因为怕舅母讲闲话,只告诉她我去亲戚家玩几天。妈妈把我送到大桥上。一到大桥,我才怪自己来得太早,卖短工的人还有许多站在那里没被喊走,高大爹就是插上翅膀,这阵也还飞不到。妈妈不能多耽搁,把包袱放到我肩上,再三嘱咐我:“要听高大爹的话,”“莫一个人山丘野马地跑,小心遇着豺狗,”“玩两天就回来。”我也没听清她还唠叨些什么,只随口答应着,眼睛却望着桥那边的路。
我站在桥头,伸长脖子,只要大路那头有个黑点,就等着他过来。看见老远有个拉马的,心便快乐得蹦蹦跳。不知过了多少个拉马的,却没有一个是高大爹。
卖短工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散完了,又换上些卖豆腐青菜的。一会儿,卖“米线晌午”的也摆开摊子,还是没见高大爹的影子。
难道高大爹生病?不会。是不是他记错地方?也不会,这是昨天他自己决定的地方。我看看天,明晃晃的太阳没有了,那又白又亮的云也不见了。桥那头刮过来一阵风,跟着下起小雨,我的心恐慌极了。
这时,我看到大路那头涌过来一蓬人,有的丢掉了扁担,有的帽子掀落在一边。紧接着过来一队团兵,押着一批撒尼人,有老有少。看见撒尼人,我也顾不得害怕,往人缝中直挤。我的眼睛慌乱地追随着走过的人,一个一个地盯着他们瞧,等到被押的人都走完,没有看见高大爹在里边,我被吊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下来。
桥头上一下聚起许多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据说,有一天,松山的撒尼人走到一个山箐里砍柴,看见箐沟里有一堆飞机的残骸,旁边有些砖头,有的埋在土里,有的上了很厚的锈。撒尼人看见这些砖很整齐,便把它们拾回家去。有的人家拿来垫猪槽,有的就用它支罗锅,这些砖被火一烤,露出了黄澄澄的颜色。撒尼人以为是铜,便拿上街找铜匠打罗锅。哪晓得那是金砖!听见金子,团防大队长红了眼,勾结县长和乡绅,带着团兵进山。一进松山,扎起寨子两头搜,墙缝都掏遍,地挖进几尺深,搜出来的金砖压死驮马,还不心足;又将撒尼人的家具什物掷的掷,抢的抢。最惨的莫过于严刑拷打,比水桶高不多点的娃娃也被赶到场上,要从他们身上敲出金子!可怜有个老大嫫,吊起手脚还不算,又在她身上加一扇石磨,登时就断了气。撒尼人忍到不能再忍的地步,老老少少才从家中赶出来,镰刀斧子一齐上,劈了这些丧良心的。表舅和大队长要不是跑得快,也和那十几个烂团兵一齐进了石洞。昨天晚上,县长得着信息,连夜派出团防大队去剿。听说又杀死好些撒尼人……
听完这些叙述,众人好像经受过一场苦打,人人垂下头,慢慢走散。有些老年妇女也揩着眼泪回去了。桥上只剩下我。我不想走,还是望着桥那头。这阵,雀鸟不叫,风也不吹,雨也停住了,四周像墓地一样荒凉。我感到无依无靠,很害怕。不知是哪家的马,猛然长嘶一声,仿佛撕裂了这阴惨惨的天空。
大路那边又卷来一队人,枪上插着刺刀,里三层外三层地押着一批撒尼人。这些撒尼人个个五花大绑。中间有个人,个头比别人高,他歪着头,麻布背心被撕成条条碎片,身旁有两个人架着他,他一拐一拐地向前走,他的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艰难。他脸上糊满了血污,分不清眉目,但一双眼睛却像闪电似的炯炯发光,从里面喷射出仇恨的火焰。那人走近了,更走近了……我全身颤抖,心收缩着,喉咙像被人掐着,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冲到团兵的刺刀前,有个老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姑娘,你莫找死……”我还是不顾一切地猛扑,一直冲到高大爹的面前,嘶哑地喊了一声:“高大爹!”他好像听见我的声音,站定了脚,死死地盯着我。啊,他认出我来了,一瞬间,他的眼光变得这样慈爱,这样柔和,这样温厚啊……他想要伸手来抱我,嘴里唤着:“小囡,小囡!”可是他的手反绑着,伸不出来。这时,一枝枪柄朝我身上打来,高大爹踉踉跄跄地用身子挡住了,枪柄打在他的胸膛上,他摇晃了一下,又站定脚。接着,又是几个枪柄向我们打过来,高大爹全身扑到我身上,枪柄就像雨点似的在他的肩上、背上、腰上、腿上捶击着,我们两人终于被打倒在地上。一个团兵头目跑过来,他手上还沾着血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高大爹的腋下拉出来,顺着地面向人群外面拖。高大爹吃力地挺起身来,喊了一声:“放开她吧……”在他的眼里,我第一次看到求人的表情。团兵头目狞笑着,把我掐得更紧了。高大爹吃力地挺起身来,愤怒地逼视那个人,
一脚,踢倒了那个团兵头目,他夹在腋下的枪飞出好几丈远……那些被绑着的撒尼人个个都忍不下去了,有一个挣脱了绳子,就和团兵格斗起来,整个团兵队伍一阵大乱,街上人声沸腾,枪声、马蹄声混成一片……
高大爹他们终于被几百个团兵押走了。
我被摔到大路旁边,背在身上的小包袱,不知什么时候被刺刀挑破,那双给高大爹的鞋子,早已踩成了泥团。小香包也不见了。我看见高大爹给我的烟盒掉在尘土里,一只大脚正踩着那个背弓箭的人走过去,另一只脚又踩过来!我力竭声嘶地喊着“高大爹,高大爹!”手里捧着烟盒。高大爹折回头来,声音悲怆地说:“小囡,大爹还要来接你的……”想不到,这硬汉的眼睛里竟闪着泪光……
我最爱的高大爹被押走了,被亮晃晃的刺刀押走了!我捧着他送给我的烟盒,对着那个背弓箭的人呆呆地看着,我觉得,从他的眼睛里也滴下了两颗泪水。
风又吹起来,用它疯狂的翅膀卷断了那棵松树的枝丫,松树挣扎着,终于峻拔地挺立在大地上,傲视着它对面那座阴森森的铁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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