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
作者:柯岩
为什么叫泵泵船呢?因为一共不到一百吨,蒸汽机整天泵泵、泵泵地响着,一条小船上只有六个人,还是条漏水的。每天吃的是咸菜、高粱米,却要日夜轮班用水泵把漏进来的水从船上抽出去。海上的风浪是颠簸的,贝汉廷先时吐食物,后是吐白沫,继而吐苦胆水,最后吐血了。但他一边和同志们面对面地、一下一下"拍打、拍打"地压着水泵,一边吐了吃、吃了吐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是日本人吧!"
大地回春,乍暖还寒。新中国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贝汉廷开始到一艘大船上当实习二副了。船长是个老派的船长,十分严格,每天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穿一身笔挺的制服,右手捏着一副雪白的手套。多么大的风雪,见习生也只许站在驾驶台外巡视海面,不许拿望远镜,又不许漏掉一个目标,否则就骂得你狗血喷头。姿势嘛!必须按照条例,手绝对不许插在兜里。零下二十度不许吗?是的,不许!零下三十度呢?也不许!
冬季里只有一条单裤的贝汉廷有一次实在受不住啦,回头看看没人,刚悄悄把手放进兜里暖暖,后边啪地一脚就踢过来了。
"打人当然是不对的。"贝汉廷笑着说。"可我也真从他那里受到了严格的训练,学会了一丝不苟。"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而严师也多半是爱高徒的。那个老船长从来没正眼看过贝汉廷一眼,但在挑选二副时,他却点名要贝汉廷。他遭到了反对,但他力排众议:"贝汉廷。"又是一阵反对的浪潮,他却仍然是三个字:"贝汉廷!"
贝汉廷就这样当上了二副,然后就来到了广远公司,开始了远洋航行的那一天。
当船长的幸福贝汉廷今天已记不清了。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当船长的痛苦--那就是:只要他在海外显示出一点文化教养和科学水平时,外国人就要问他:"是日本人吧?"
有一次,在鹿特丹港,一个领港员因为船上一水是中国人而有意刁难,把舵令用英语说得又快又流利时,贝汉廷就迎上去和他用英语对话。领港改用法语,贝汉廷也改用法语,然后有意识地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向他问话。
这个领港回答不上来了,说:"你的一水不行。"贝汉廷装没听见,他连说三次,贝汉廷火了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行?""反应太慢。""那是你没有必要地说得太快,舵令叫得不清楚。"
"我要求你换人。"
"他是我船上最好的水手。"
"中国人没一个操舵操得好的。"
"各国港口的领港员都说他好,只有你一个人说他不行。"
"我要求下船。"
"可以。三副!立即送他下去。拿来!"
"什么?"
"你的派司。我要在你的引水单上注明,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引水员,不能给船舶提供良好的协作。从此以后不欢迎你到任何一条中国船上领港。我很遗憾,但看来只好如此了,派司,请!"
面对如此强硬的船长,那个领港咕噜了几句,再也不响了。
船进了港口,贝汉廷签证了引水单,并没有加任何批注,那位傲慢的引水员十分感激;而那个被船长保护过来的一水,噙着泪水咬着牙,从此日夜念英文……蓝
色 的 梦
正当我国海员在全世界各个港口赢得尊敬、我国远洋事业蓬蓬勃勃发展的时刻,"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林彪、江青等人互相勾结,从文艺界杀出来,砸烂公检法之后,开始有步骤、有计划地在各条战线夺权,开始了血腥镇压的改朝换代。
贝汉廷在休假中突然被通知到广州集合;以海员的速度他按时到达,去接受新的任务。
但是,没有任务,却让他进了学习班。
学习班都是熟人,我国开创远洋事业的不少老船长、老大副都来了。老朋友久别重逢十分开心,各路兵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可是--笑容慢慢冻结在脸上了。怎么?走路要排队,吃饭也要排队;寄信要请假,说话还有人监督……军宣队宣布全面接管,难道变成了国民党俘虏?
唉,贝汉廷哪里知道,林彪、"四人帮"的"革命理论"就是:越是有功越要整,越是有成绩越是修正主义,他们所谓的革命就是要革革过命的人的命。
现在看来,真是比绕口令还绕口令!迷信、愚昧到了令人抬不起头的程度。但那时,贝汉廷也像中国大多数革命者一样,十分虔诚地检查自己的不足,俯首赎罪……
首先出来抵制的又是我们的总理。总理说:"如果我们开创远洋事业的骨干都修了,远洋事业的大好形势从哪里来的?"多么无可辩驳,多么义正辞严!可是人家哪里听总理的,总理正是他们要打倒的主要目标哩!
于是读语录,谈话;谈话,读语录;逼供,诱供;进隔离室,出隔离室……从追"拍照"到"送情报",最后发展到追他"里通外国"。本来嘛,搞远洋运输的还能不里通外国?!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事物的规律就是这样不可抗拒,他们纲上得越高,贝汉廷就越轻松,到追查里通外国的什么"照片"时,他早已从晕眩到清醒,由虔诚而呼呼大睡起来了……
总理毕竟是他们夺权不可逾越的障碍。就像文艺界的大批骨干被总理保护下来送到部队农场"改造"一样,远洋事业的这批骨干也被保护下来,送到航道局看航标,挖河泥去了。
挖河泥,上海人叫"罱河泥",贝汉廷和他的伙伴们带着流血的心和解除隔离的欣慰,看起航标,罱起河泥来……
贝汉廷毕竟是贝汉廷,在看航标罱河泥的小船上当三副,专管伙食事务,仍然年年被评为先进。
他从来没过过这样清闲的日子,用他爱人的话说:结婚二十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一共不到两年。现在,每天开开单据,报报账,下了班就可以回家,骑着脚踏车,路边上买点螃蟹鱼虾,晚上和妻子儿女一起听听音乐……
这在一般庸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幸福啊!可是,他却哭了。这个从来没哭过的汉子,他哭了。
他哭了,不是因为邻居的眼色,这个从南市来的孩子从小见惯了各种各样冷漠和怀疑的眼色。
他哭了,不是因为路人的歧视,这个在各国港口为中国争取到荣誉的海员,有的是对付歧视的办法。
他哭了,不是因为亲人们--妻子儿女,特别是哥哥,那个一心一意支持他走上这条路的哥哥的质问。虽然他们疑虑的视线在他心上织起了灰色和有罪的雾似的迷网……
但,他不是为这些哭的。他哭,是为了他的梦,他的蓝色的梦。
他是这样地思念大海,他的梦也尽是蓝色的。当他坐在小船三副的办公桌前想起他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时,他心如刀绞。
他仍然喜欢独自在黄埔滩头倚栏沉思。每当他看见了他自己驾驶过的"桂林"、"友好"、"九江"号从他眼前驰过时,他的心狂跳,他像孩子一样地大哭了。他感到它们是那么的漂亮,真是美极了。在他当它们船长的时候,他从来没像今天看它们那样漂亮。而今天,当他被活活地从它们身上撕开,目送着它们仪态万方地姗姗远去时,他怎能不泪如雨下……
他的泪水在羞辱的愤怒中干涸了。那是当他听见"四人帮"改朝换代后派出的有的船员竟在外国人面前把"twelve"说成"one,two"的时候;是当他听说"四人帮"派出的"小兄弟"有失国体地在外国百货公司偷人一双袜子的时候;是知道那些打砸抢的"英雄"们竟在外国港口的垃圾箱里拾破烂的时候……
愤怒把泪水烧干了,但蓝色的梦依然是蓝色的。他怀着钢铁的意志,钢铁的决心,他要回到大海上去。他会回到大海上去的!于是他咬着牙在自己的航海笔记的扉页上写下了"勤笔密思"四个字。他重新挺起了胸,点燃了深夜的灯,通宵达旦地啃起了《海上保险》、《国际海商法》、《海上救助》和各种国际航运法规、各国港口资料来了……伦敦港的友谊
"Who is the Captain?"
"I am the master。"
他果然回到了大海,但这已是一个新的贝汉廷。
如果说过去他只是一个业务熟练的船长,那么,今天他是一个满怀信心的主人。master的含意在十年政治风暴的锤炼中,重心有了令人欣喜的转移,而这双重含意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和谐、统一。
这里,我只想讲一个小故事,那就是--伦敦港的友谊。
有一次,"汉川号"配载二百吨滑石粉到伦敦港卸货,途中收到公司电报:伦敦港最近规定,不卸滑石粉。为什么?不知道,这是新规定。
公司远在万里,可以不知道。但二百吨滑石粉压在贝汉廷的冷藏舱盖上,舱里还有伦敦的各种冷冻货。滑石粉不让卸,别的货也取不出来。到前边中转,运费要超过货物本身。贝汉廷决定,船仍直驶伦敦港。船一到港,他立即彬彬有礼地去拜访代理、卸货组长、工头、工人……摸清了不卸滑石粉的由来。原来是一个工人看报时偶然发现了一篇化学家署名的文章,分析滑石粉的结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作用于人体,就要引起癌症。这个工人在他的工班一说,癌症,这还了得!几个工班一商议,向工会提出:从此不卸滑石粉,特别是中国的,因为包装不好,运输时又马虎,纸袋压得尽是裂缝,卸起来粉末飞扬,不要说卸,工人连手都不摸……
啊!原来如此!贝汉廷立即请代理到船上做客。畅叙别情,举杯问候夫人健康,谈英国绘画的新发展,从背诵莎士比亚的片段谈到流行的扭摆舞对青年的影响……谈得十分融洽。代理告别时说:"在港口,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贝汉廷长叹一声:"困难是有哇,可不能告诉别人。"代理马上伸过手来,与贝汉廷紧握:"决不,到我为止。"
"我带来了滑石粉。"
"知道,不就二百吨吗?"
"可我因为怕压坏,装在了冷藏舱盖上。"
"糟糕!这可怎么办?"
"我想和工头谈谈。"
"交情深吗?不深--这样吧,我先和工会的负责人谈谈,请他来看你。"
"我去拜访他!"
工会的负责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是工人的权利,工会坚决支持。"
"别的港口都没这项规定呢!"
"本港对工人劳动保护特别注意。"
贝汉廷承认确实如此,并且列举了伦敦港工会的种种成绩,他是那样如数家珍,说得工会负责人心里热呼呼的,至于卸滑石粉的劳动保护么,"汉川号"愿意提供一切条件,口罩、面具……
工会负责人说:"那么……也许……我试一试!"
贝汉廷说:"只要先生愿意帮忙,一定成功。先生知道伦敦的商人为什么远程购买滑石粉吗?"
"为什么?"
"因为我国青岛出产的滑石粉质量好,包装也好。我又装在舱盖上,一点没有破裂……先生知道滑石粉是做什么的吗?是做化妆品的。香粉,脂粉,高级化妆品呀!贵国的妇女那么美丽,从古到今都擦粉,但她们是多么健康!"
工会负责人紧板的面孔开始有了一丝笑意。
"贵国亲友相会,都有接吻的习惯。算算,你们一天要接触多少香粉--多少滑石粉。而你们又是多么健康!"
"哈哈……"在场的人不由得都哈哈大笑了。
"那么,允许我去找工人们谈谈?"贝汉廷说。
"不,我去,还是我去好。"工会负责人匆匆走了。
贝汉廷提心吊胆地从窗口望着甲板,看见工会负责人到工人群中拍肩打膀地说着,说着……突然,从工人中爆发出那样舒心的大笑,他们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了。贝汉廷这一颗心才落到了胸膛里。
代理对他翘起大拇指:"真行啊,Captain贝!"
他说:"全靠你们老朋友。"
"为什么你还不高兴?"
"我还有事求你帮忙,又不好开口。"
"说!"
"我们还有好多艘船都载着滑石粉呢?"
代理双手齐摇:"就你这一船,我的脑袋差点没裂开。"
"但道理不是一样吗?"
"你何必管别人的船呢?"
"因为都挂着五星红旗呀!"
代理挠挠头:"那……我去试试。"
"一定成功。英国工人是最讲道理的。"
经过反复磋商,终于成功了。从此,凡是挂着五星红旗船上的滑石粉,只要包装不破,伦敦港一律管卸。
我在这里不想叙述因此每条船每个航次为国家节约了多少外汇。因为读者们比我算得更清楚。那是数以万计十万计……我只想说:十年的政治风浪怎样使贝汉廷完成了从一个船长到一个主人的飞跃。因为我时时想着我们的人民--在各条战线上的每个主人十年沉思的伟大力量。正是它,在推动我不断地向前,向前……"邓小平式的船长"
中美建交,邓小平同志访问美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中美航线打通了。好钢用在刀刃上,公司把首航美国的任务交给了贝汉廷,把他调到"柳林海号"。
但在"汉川号"的航线上,几乎各个港口都打听Captain贝。有的转达港口的问候;有的诉说朋友的思念;有的翘起大拇指;有的说:"你们中国的船长都像他就好了。"
"汉川号"实习船长、大副甄永祥同志告诉我:汉堡港的理货组长库克和装卸公司的威利先生干脆说贝汉廷是"邓小平式的船长"。
为什么库克先生们给他这样高的评价?只是因为邓小平首访美国,他首航美国的偶然机缘么?当然不是!
大副和水手们津津有味地给我讲开了故事:
有一次,"汉川号"将到亚历山大港卸货,这个港口在苏伊士运河入口处,经常停泊着上百条等待泊位的各国船只,搞不好一等就得几十天。于是,贝汉廷在途中就连二接三地给港口代理打电话,以便让"汉川号"这三个字一再冲击所有有关人员的脑细胞,加深他们的印象。并且翻检自己记忆的仓库和笔记本,理清了这个港口必须打交道的一系列人物的姓名、年龄、脾气秉性、特殊爱好、办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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