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
作者:贾平凹
这地方狭小,偏远,却是商州的一大名镇。教了三十四年的书的韩玄子,将职务让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的二儿子二贝顶了,寓居在故里,自称“商字山第五皓”。引以为荣的,是大儿子大贝大学毕业后在省报当了记者。自己退休后被公社委任为文化站长,乡人尊称为“老师”、“先生”,仍显山露水,不某寂寞。
但从去年春天以来,许多人和事却不能使他称心如意。在家里,二贝越来越不听从他。特别是媳妇白银,地里活计不出力,家里的杂事没眼色,更使他不能忍受。在镇街上,也有他不顺心的事。最使他不快的是王才。王才曾经是他的学生,家境贫寒,身子弱小,夜里还尿床,读到初二就被迫退学当了农民,每天只拿六分工作。“王才是什么东西,全公社里,谁看得起他!”韩玄子总是那么说。土地承包之后,这王才先是在油坊干粗活,后贩卖商芝折了本,被城里一家街道办的食品加工厂收留当临时工。干了两个月,回乡也闹腾着办起了食品加工厂。凭着一肚子精明,人勤眼活,竟很快发展起来。二贝背着父亲也为王才出主意,帮手脚。
韩玄子跟儿子闹别扭,百无聊赖,就披着羊皮大袄上镇街去。在近镇的承包地旁,见光头狗剩在麦地里上炕土。狗剩向他透露说,王才家忙着搞加工厂,将三亩多地转让给他种了。韩玄子听后变脸失色:“胡来,胡来!谁给他的政策?他要转你,你就敢接?”这话使狗剩慌了神,便将地退给了王才。
王才想走一条适合于这秦岭山地,适合于这镇子,适合于自己的道路。他谋算着要买台烘烤机,扩大作坊,增加品种。到了腊月,便开始动手了。他听说生产队要卖掉紧挨着自家的四间公房,便想买过来。但韩玄子向他的侄儿队长出了抓纸蛋儿,谁抓到公房归谁买的点子。结果,纸蛋儿被一个无意买房的姓李的社员抓到。姓李的便去讨好韩玄子,说:“这是特意儿为你佬抓的。”韩玄子抓到了买房的权利,先是动员两个儿子买房,儿子不同意,他便让二贝转给了韩姓家族的秃子。谁知秃子又让给了王才。王才买到了公房,便扩展工厂,招人入股。韩玄子恶气在胸,几天病倒在床上。
春节将临,县上准备开社火比赛大会。公社王书记让韩玄子去办。韩玄子接了任务便要落实下去。但各队都不热心,关键是没有经费来源。接人头纳钱,又受到一些人的抵制。王才主动提出负责出一台社火蕊子,说:“热闹是自发的,盛世丰年,让大家硬摊钱就不美气了。”但韩玄子坚决不同意:“这不是晾全村的人吗?这不是拿他是几个钱烧燎别人吗?”
王才感到自己收入一天天多起来,人缘却似乎成反比例地下降,一个人先富,有多大的阻力。他思谋着要为村上、镇上办点好事。为社火蕊子的事被拒绝后,他准备在大年三十晚上包一场电影,向乡亲们祝贺春节。韩玄子得了消息,硬是让跟他称兄道弟的杂货店店主恐德胜也包一场。由于他亲自出面,巩德胜的一场放映的是新到的武打片《少林寺》,吸引了大半观众,令王才十分伤心。
正月,是民间的乐,人伦的乐。韩玄子在炮竹声中又增了一寿。他披上羊皮大袄,进这家,出那家,吃喝得没完没了。王才接连三次去韩家拜年,最后一次才见到韩伯,但只谈了些甜不甜、咸不咸的话。按习惯,春节晚上狮子队要上户“喝彩”。韩玄子关照西街狮子队头儿不要到王才那里去,说,王才会摆阔气,影响村里的团结。当晚,狮子队经西街、中街到东街,直奔韩玄子家喝彩。韩玄子又是递酒又是送烟,没有人不说这家体面的。王才请不到西街的狮子队,便到邻村白沟请来一队,热闹的场面胜过韩家。之后,狮子队还接连来了两次。韩玄子当然又不免生气。
正月十五,韩玄子要为女儿叶子“送路”。这是山地人家出嫁女儿的一件大事,待客的人体面,被待的人荣耀。王才早被韩玄子排除在送礼人之外。这天一早,韩玄子点着了第一声鞭炮,接着就开始接待客人。他是一家之主,此时却显示了一国之君的威风。十一时,韩玄子要临时去公社迎接来镇拜年的县委马书记,还告诉人说:“说不定马书记要来咱拜年。”但大伙等到十二时半,还不见韩玄子回来,却传来了马书记要给王才拜年,支持王才办厂的消息。一些客人就往王才那里跑。二贝娘只好叫开饭,安排客人入席。这时,韩玄子和四个公社大院的干部匆匆赶到。只见他脸色铁青,带着苦涩的笑。他心中暗想:王才通天了!
马书记参观了王才的加工厂,称赞王才说:“我还以为咱山地没这个基础,你倒先闯出路子了。”同来的通讯干事还为马书记和王才合照了相。这之后,王才家里的人开始抬头挺胸,在镇街上逢人便讲厂里的事。王才为此大发雷霆:“你们张狂什么呀!咱有多大本事?有多大能耐?咱能到了今天,多亏的是这形势,是这社会。咱要踏踏实实干事,本本分分做人!谁也不能在韩家老汉面前有什么不尊重的地方!”
正月十七,春节终于过去了,二、三月里是最困人的的季节。韩玄子明显地衰老了,也越来越看重钱财,看重这个家了。为了挣钱,白银也进了王才的加工厂干活。韩玄子知道后,没表示什么,只将眼瞪得直直的。在四皓墓旁,他对来寻找他的老伴说:“他娘,我不服啊,我到死不服啊,我到死不服啊,等着瞧吧,他王才不会有好落脚的!” (原作载《十月》198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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