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之空

作者：蒋子龙

　　“空”———是现代家庭中的一种时髦。
　　空巢、空房、空心、空荡荡……有人甚至喜欢炫耀这种“空”。比如“空巢”，有子女在国外仿佛是很体面、很值得羡慕的，无论出去的年轻人是否都混得人五人六，一样能让空巢家庭的虚荣心得到一种怪异的满足。其实，谁“空”谁知道其中的滋味。
　　但凡有人向我老伴询问我们女儿的情况，哪怕是由衷地称赞，只要我在场就急忙使眼色制止，如果来得及就偷偷地狠捅对方一指头，急令他闭嘴或转移话题。因为不论是在什么场合，家里、大街上、超市里、会桌旁，也不论旁边有没有外人，只要一提起女儿，老伴眼窝里的水龙头立马儿打开，咸水紧跟着就哗哗地渗出来了……
　　在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儿子借着“南下的大潮”飞走，然后在南方安身立命，我们的心里并未感到特别空落。因为还有女儿在身边。到几年前女儿突然决定要出国的时候，我发现妻子一下子就老了。女儿原本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和她在大学的专业也对口，一个人的收入差不多等于我们老两口子的工资总和，做父母的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谁料她工作两年后，偷偷地通过了全部考试，等办好了所有出国手续才通知我们。
　　老伴一下子慌了，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能搞得到的中国好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做给女儿吃，我自然也跟着沾光，却还是提醒她说：“你只顾让女儿闹一肚子好杂碎，实际是害了她，出国后不是会更想家吗？”老伴已没有心思或没有工夫听我斗嘴磨牙了，她完全陷入事物性的忙乱之中，做吃做喝，买这买那，将母亲的疼爱全部化为物质。到女儿要起程的前一天夜里，妻子几乎哭了多半宿，一开始我百般解劝，将我能想到的现代年轻人出国留洋的种种好处全跟她讲了：现在天下流行空巢，这是老天成全我们也时尚一把，何乐而不为？为人父母不能天天盼着儿女翅膀长硬，却又害怕他们飞走，更不可将我们的关爱变成女儿的负担，永远将他们局限在我们的知识范围之内。你不用担心，人都是年轻的时候想出去，上了一定的年岁就又想回来……岂料我越说得多，她哭得就越厉害。
　　我索性不劝了，干脆鼓励她大哭特哭哭个够哭个透，把眼眶子里的咸水全部流干净，省得明天到机场再哭，那会害得让女儿也红着眼泡上飞机。可惜这也是我的一厢情愿，机场一分手一时半会再想见女儿就不那么容易了，老伴还舍得不哭？我费尽心机，磨破嘴皮子，用一个又一个的事物性的细节问题纠缠住她们娘俩的大脑，不让她们有时间想那种难舍难分的事，可随着过关时间的迫近，妻子嘴里还在叮嘱着一些事物性的问题，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汩汩而下，这比痛痛快快地哭更难受。过去俗话所说的“眼泪哭干”，完全不符合事实，母亲眼窝里的咸水是无穷无尽的……这哪里是去留洋，纯粹是遭罪！
　　古人说，女儿身上系着母亲的性命。女儿一起飞，我们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心跟着也一块悬起来了，晚上哪里还睡得着觉，一点点计算着时间。我也曾多次出国，相信没有一次能让妻子的心如此悬挂。开着电视，开着大灯，没有心思干别的，却又不能不干点别的，心里清清楚楚有一架小飞机在慢慢地向西飞。以前不愿意女儿走，现在又恨不得她快点平安到达。父母的心呵，真是操瞎了，横竖就没有放下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偷走了现在年轻人的心？家庭以及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怎么就留不住儿女的心？可见家庭并不具有完满的幸福，注定要有人出去，也有人要进来……

　　如此说来家里年纪最大的女人，也就是当母亲的，就只剩下哭的份了。心头肉远走高飞哪能不想，哪能不哭？不哭干什么去呢？退休了，又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干，思念好歹也算是一件事呀。但不能老想，不能老哭，如果眼泪太方便，说来就来，那就是真的老了。老了也不怕，身体还挺好，我想这也是得益于经常哭。现代科学证实，流泪是一种很好的清毒方式，哭得多体内的毒素就清理得干净。我曾经在给女儿的信里说：“你出国最大的好处是能经常让你母亲服用免费的养颜排毒丸！”
　　光是默默地流泪还不行，还得要跟女儿说话。只要她想起女儿来就如百爪挠心，必须得立刻知道女儿在干什么，是安全的健康的，而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呢？那就得立马听到女儿的声音，通不上话简直就可以发疯。经常在国际长途上煲电话粥又心疼钱，于是在网上装了电话，安上扩音器，价格便宜得让她可以不想价格了。这下可好了，我们家经常开国际电话会议，老伴对着话筒像领导作报告，家长里短，天气冷暖，亲朋变化，国际形势，物价指数……最长可以说上一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我是旁观者清，经常听到是老伴在说，女儿被问到非回答不可的问题时才说几句。我就劝老伴，你有时间，女儿可没有这么多时间陪着你聊家常。女儿大了，无论她多么地需要出国深造或已经适应了国外的生活，都不可能不想家，家在她的心里，走到哪带到哪。如果当父母的老不成熟，岂不是拖累了女儿？
　　后来在闹“非典”的时候物极必反倒开了窍，既然越闷在空巢里心越“空”，不如多出去，家的快乐有时说不定是在房子外面。于是每天定时去公园，我们的住宅附近有天津市最大的公园———水上公园。一进公园人的心情立刻不一样，水阔树茂，微风扬花，空气带着花草的清芬，吸一口清凉清新，沁人肺腑……渐渐地老伴学会了打太极拳，有时天气好我们还打一会儿羽毛球。别看羽毛球不起眼，可它像个灵物，在两人中间飞来飞去，快慢难测，球路不定，这就有了悬念，有了对抗性和戏剧性。在打球的过程中两人的话多了，笑得也多了，打上半小时，大汗淋漓，自己痛快，老伴也痛快。
　　自从发现公园里可以治疗“空巢症”，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也常躲进去，尤其是中秋节。不冷不热，天高气爽，早早地吃过晚饭后就走进公园，园内静色当天，清光悠悠，林排疏影，湖生满月，四周一片柔和，满园的清辉也将心神透析得清清爽爽，我们慢慢地走着，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还要象征性地分食一个小月饼——中秋节嘛，不吃个月饼亏得慌。当我们兜了一大圈走到竹林前的广场时，空中有了露气，天上香满一轮，地上流光一片，我们却还舍不得离开，总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中，老两口子还应该再干点什么……趁现在好心境给儿女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活得比他们还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