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灵魂裹在真丝里
作者:洪治纲
把灵魂裹在真丝里
就想住在真丝里。这是江南女人的梦,也是杭州女人的梦。那么多不褪色、不起皱的化纤面料临风招展,那么多雍容华贵、端庄典雅的毛尼衣衫悬在橱窗,而杭州的女人却独爱清雅无边的真丝,用真丝的柔软裹着自己的一生。
这不是因为真丝是这个城市的特产。“鱼米之乡,丝绸之府”,虽也道出了钱塘自古繁华的富足,道出了真丝在这座城市里随要随取的奢华,却终究没有说出真丝的内在真谛。“春蚕到死丝方尽”,一只蚕,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为了一首缠绵的诗,为了一个醒不过来的梦,为了一场至纯至真而又绵绵无绝的相思。当它守着自己的青春与坚贞,在默无声息中打发着黄金般的光阴,它的内心便做好了与世俗决绝的准备。于是,它将自己封锁在自己的世界里,像高僧坐瓮涅槃那样,镇定自若,至死无悔。人们用这样的丝,织成一件件盛装,仿佛用无数蚕的情思织成了自己的梦,穿在身上,终会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这样的滋味,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一种感伤的情怀,还不如说是一场情感的洗礼。春梦已逝,铅华已尽,穿着真丝的女人,总会在蓦然回首之际,发现自己拥有了那分与众不同的高贵。万千宠爱在一身,那么多的蚕,将那么多漫长的梦都聚集在她的身上,让她享受着这分爱一心一意地在肌肤上轻抚,让她的灵魂浸润在千年不醒的相思中,一切轻佻的言辞,一切炫耀的表情,都会随风而去,留下的永远是雨巷中走出来的那分端庄。
惟恩如此,杭州的女人才这样挚爱真丝,并竭尽自己的全部想象,让真丝从头到尾将自己拥裹起来,像蚕蛹那样,只为守着自己的梦。于是我们看到,真丝围巾,真丝外套,真丝内衣,真丝睡衣,真丝肚兜,真丝被面,真丝被胎……生活在真丝里,她们就像生活在自己的宫廷里,虽没有仆从跟前绕后,但一样有公主和太后的感觉。古老的家具虽已陈旧,但是,在那浮光轻闪之间,终究会隐现出内心里曾经有过的奢华和气派。
真丝,就这样造就了这座城市里的女人气质,也造就了这座城市里特有的风景。它让你在毫不经意的时候,便会看到一个姣好的身材裹在真丝翠绿的旗袍里,就像一根葱那样挺拔。也许她还手执青罗小扇,也许她还挽着玫瑰色的手袋,但她一定是纤纤细步,也一定是满脸的自信与典雅。她走过你的身边,就像抽丝一般,温柔地抽去你的很讶异,使你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十年代的《良友》杂志,想起封面上胡蝶的神姿。
将一生托付给真丝,不是为了追求它的华美,而是为了彰显它的温柔。杭州的女人如此依恋着真丝,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因为真丝里那分特殊的温柔和细腻。这是任何一种衣料都难以企及的品质,它与山温水软的江南构成了一种灵魂上的呼应,血脉上的相通,精神上的依偎。它绮丽轻软,美仑美奂,装扮着杭州的女人,使她们尽显那一低头的温柔,又胜过无数水莲花的娇羞。与这样的衣饰相依相偎,相拥相眠,肌肤相亲之间,都是些对镜贴花、意味无穷的自信和自恋。
如今,真丝在杭州人灵巧的手中,更是变得千般姿色,万种风情。它已衍化成绸、缎、绫、罗、锦、纺、绒、绉等等数不清的质地,在无穷无尽的精致中,呈现出各种你难以描述的细腻。譬如柔和的立绒,轻盈的烂花乔其,鲜艳夺目的交织花软缎,光滑如镜的素色双丝软缎,都给人梦一般的神秘,水一般的柔软,凝脂一般的光润。有一次,我就曾见过一种叫星光缎的真丝,轻轻一展,宛如银河落地,群星闪烁,瞬间之内,便是满堂生辉,举座皆惊。这便是真丝,魔幻般的真丝。
由此,我也想到多年以前,曾经与一位杭州的女人共事。那是一位内心里只有真丝的女孩,闲言碎语之间,真丝总是她心底最柔软的话题。真丝的质地,真丝的保健,真丝的美妙,真丝的挑选,总之,关于真丝的话题,几乎占尽了我们办公室里百分之九十的谈资。在真丝里,她总是眉飞色舞,容光焕发。在真丝里,她永远聪慧过人,妙语连珠。她可以轻松地将任何一个话语转到真丝里,像那些敦煌壁画中的飞天,挥一挥衣袖就让你梦回唐朝。天知道,在那些年里,我曾被灌输了多少真丝的迷魂汤。
从此,我也慢慢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真丝就像这个城市的女人一样,呵护不周,或稍有不慎,便会起皱和缩水。
茶事
杭州人之爱茶,已无需我多说。只要看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茶楼总是顾客盈门,或者注意一下公交车司机身边那只茶垢极厚的玻璃杯,你就可以深信不疑了。
杭州三面环山,山势不高,却丛林茂密,空气清幽,常有紫雾缭绕,故所产之茶多属珍品。尤其是梅家坞、龙井村、翁家山一带,因山造势,隔绝了市区喧闹的浮尘,为茶树的生长提供了清纯绝佳的环境。所以,多年来,杭州的龙井茶不仅滋养了一代代本地的茶客,而且香飘海内外,一直让外地的无数爱茶者魂牵梦绕。
如今的龙井茶已是品种繁多。但我最为钟爱的,还是狮峰龙井。顾名思义,这种茶主要产于龙井村的狮峰山一带,受山势影响,形体纤细,好似一枚枚精致的铜制箭簇,色泽微黄,味香纯正。尤其是其中的“旗枪”,泡在杯中,一根根肃然而立,昂道挺胸,气血高涨,像训练有素的三军仪仗队,颇具风骨。偶尔也会有一两瓣,随热水的浸泡慢慢地旋而转之,令人想起那种用脚尖跳舞的芭蕾,很有些诗意的韵致。
传说当年的乾隆爷下江南时,曾在狮峰山一带游山玩水。中途到山边的胡公庙小憩时,老和尚一看万岁驾到,赶紧献上庙中最好的香茗。乾隆看那茶杯汤色碧绿,牙牙直立,皱是好看,啜饮之下,只觉阵阵清香,顿时龙颜大悦,高兴地问:这是什么茶啊?和尚说:这是西湖龙井茶中之珍——狮峰龙井。乾隆爷看着庙前十多棵茶树,芽梢齐发,雀舌初展,便一时兴起,挽起袖子学着采起茶来。后来,他将自己所采之茶带回宫中,请母后品尝,老母更是赞不绝口。从此,胡公庙前的十八棵茶树便奉为“十八棵御茶”,至今还用石栏圈在那里,非一般人所能享用也。
我虽不精于茶道,却偏偏嗜茶如命,如今却恰好落脚于产茶胜地杭州,所以心里常窃喜不已。在我的心目中,“从来佳茗似佳人”,好茶就如同好女子,你只能在慢慢的交流中,才能品味到她的妙处,感受到她的精髓,并会自然而然地滋生出某种永难忘怀的依恋。尤其是像狮峰龙井,与那些用化肥喂养起来的、风韵十足的其他龙井相比,倘若“以貌取人”的话,它只能算是地地道道营养不良的“丫环”一类了。但是,如果你能静下心来“透过现象看本质”,你就会发现,另外那些看起来很性感、很厚实的龙井,其实浅薄得很,一两泡之后便淡而无味,很没内涵。
而狮峰龙井却不同了。它长于山腰,没有条件享受人们优厚的物质关爱,只能常年受雨淋雾裹,吸天地之精气,纳日月之光华,缓缓而生,形体精瘦却饱含琼汁,容颜清矍却内蕴精深,任你四泡五泡,依旧甘味绵长,回味无穷。有时候,我也会盯着茶杯纳闷,这一枚枚细若绿剑的茶,怎么在经受了如此长久的冲泡之后,还依然能吐出浓郁的清香?
这是一种何等高迈的人生境界,又是一种何等深邃的生命情怀?
有道是:“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茶与水,犹如花与叶,鸟与羽,人与衣,相生相长,不可缺一。所以,好茶需好水,就像好马配好鞍,好女嫁俊郎,惟其如此,才能使它的绝妙之处更为绝妙,非凡之处更显非凡。否则,你只能乖乖地领悟什么叫做“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对于茶来说,“凡水泉不甘,能损茶味,故古人择水最为切要。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像狮峰龙井这样的极品,当然需要一流的“山水”,才能真正地品味到它的所有韵味。而虎跑泉好像自古而来就是为人们准备好了的一种充足的“上等之水”,因为虎跑的水都是由山石冷泉汇聚而成。据科学部门的考察,此泉乃是从大慈山后断层陡壁砂岩、石英砂中渗出的一种优质山泉,泉水晶莹甘冽,居西湖诸泉之首,因此被誉为“天下第三泉”。
“玉液龙涎顽石髓,一杯未尽心先醉。”当年的茶圣陆羽曾以此泉来冲泡龙井茶,发现泉与茶相得益彰,绝妙天成,遂大加赞叹。从此,龙井茶,虎跑泉,便成为一种佳偶天成的生活方式,也成为杭州人至高至尊的品茶境界。“采取新茶泡虎泉,深情厚意盏中传。他年回味知多少,梦绕神萦思水源。”多少年来,无论外地人,还是杭州人,都是带着这种难以言说的特殊情感,崇拜着这潭清泉。
因此,在如今的杭州城里,每天天不亮时,不论城南城北,还是城东城西,你都会常常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裹着朦胧的身影,提着一大串可乐瓶,或者大小不一的塑料桶,十分默契地爬上开往虎跑的公交。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已经退休的市民,有的满头银霜,有的双颊黧黑,但大多精神矍铄,精气十足。对于他们来说,睡觉已是一种过分充裕的生活内容。太长的夜,太多的梦,都已成为绵绵的往事。所以无论三伏还是三九,他们总是乐于选择早起,在年轻人的睡梦中,便开始筹划一天的生活。而背几桶虎跑泉回来,泡一泡家里那只陶罐中的龙井茶,正是幸福一天的保证。
我虽也向往此泉,无奈没法早起,只有用桶装泉水“狐假虎威”。但是,每当有爱茶的朋友来,我还是要从家里那只茶罐中取些狮峰龙井,然后或借平湖秋月的露台,或假西冷印社的石凳,望浩浩湖水,悠悠地喝着,仿佛要过足一生的茶瘾。有时候,适逢细雨时节,与三五友人荡舟于烟波缥涉的西湖之中,端着这样的茶水,一口一口地呷饮风景,怀想往事,许多人生难解的结,便在时间的缓释中悄悄解开;许多生命里的焦灼,便在这茶的沉浮中淡泊下来。
惟一遗憾的是,杭州的品茶高手实在太多,且大多数人也都像我一样,独独钟情于狮峰龙井,致使此茶每每奇贵,让我无边随心所欲地购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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