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作者:洪治纲
那年我十九岁,可我对世界一无所知。
整整十年的自囚式生活,几乎蒙昧了一切现代文明的信息。虽然偶尔也有几阵时尚的清风扫过我们那苍白的日子,但大多留在记忆中的,都是些不堪回首的伤痛和屈辱。因此,当我带着所有的欣喜与热望,带着十九岁的理想与激情,来到美丽的江城芜湖,迈入大学,我竟显得有些举足无措。
那是一个占地数百亩的校园,前临镜湖公园,后傍赭山公园,有着十分幽静的环境。倘若走上一圈,差不多要花去半天时间,这让我直观而朴素地感受到,大学确实是“很大很大的学校”。在迎接新生的大会上,系党总支书记说:你们虽已成为时代的骄子,但这里还只是一个起点,能变成天鹅还是丑小鸭,还要看你们的修炼;你们不但要长知识,还要长德行,不要“一年亲,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你们上街不要像华老栓那样,动不动就摸摸“硬硬的”还在不在,这无疑在告诉小偷“此地无钱两百块”;你们……开始我们还很起劲地笑着,但笑着笑着,便慢慢地笑不出来了。
第一次让我身心颤栗不已的,还是那场迎新晚会。那是一场由系学生会自己筹划的晚会,没有任何老师的参与,所有的联系都是通过班级和年级的学生干部,这种强大的组织才能让我暗自吃惊。
晚会在学校的一个小礼堂中举行。鲜花,灯光,徐徐拉开的大幕,一切都显得一丝不苟。有歌,有舞,有小品,有相声,但这些细节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有个年纪很大的高年级同学以极慢的步伐从后台缓缓走出,然后用一种近似于播音员的音质,声情并茂地为我们朗诵了一首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他的音调十分的缓慢,缓慢中浸透了沧桑和哀怨;他的表情充满了迷惘,迷惘中又分明夹杂着悔恨和疼痛;他的双手不断地伸向四周的天空,仿佛在撕裂自己的心肺,又好像在捕捉希望的绳索。我们所有的新生都被这一幕震呆了,很多人的眼睛都已潮湿。
尽管我们那时还不明白其中的“红色大街”指的是什么,而“钥匙”又隐喻着什么,但我们还是分明地领略到了某种理想毁灭时的无望和伤痛。
几乎是从那一刻起,我便深深地爱上了诗歌,尽管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朦胧诗”,更不知道现代派和后现代派,但在我晦暗的心里,诗歌像一只闪着唯一亮光的萤火,牢牢地牵引着我的灵魂。
不久,国庆节到了。校园里到处都张贴着“国庆诗会”的广告,那是由全校的诗歌社团“江南诗社”组织的,依然没有任何老师的参与,完全出于学生的自发组织。诗会举行那天,全校还有很多其它的文娱活动,我心里想,参加诗会的人可能不会太多。可是,当我提前半小时来到会场时,发现早已座无虚席。我只好站在教室的后面,等待诗会的开始。首先上场的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同学,大家悄悄地议论,这是诗社社长,是一位全国颇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只见他拿着麦克风,犀利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全场,但半晌却不说一句话。突然,他猛地一甩长发,用极简短的几句话便宣布了诗会的开始。
在一阵暴雨般的掌声中,走上了第一位朗诵者,他是一位来自胜利油田的、早已工作的高年级学生。他朗诵的是北岛的《回答》。我根本没有读过这首诗,更别说会背诵了。我只好羞愧地左顾右盼,可是我发现连窗外的走道上都已挤满了人群,随着朗诵者的引领,整个会场抑扬顿挫,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严肃,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饱含着沉重。
接着,便是一个又一个朗诵者走上舞台。有男的,有女的,有年龄看上去很大的,也有看起来比我还小的,他们或朗诵自己的诗作,或朗诵他们挚爱的他人作品,每一次朗诵,都获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那种惊涛拍岸的场景,至今想起来还让我心潮澎湃。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灵魂的洗礼,它以飓风般强悍的力量,撕裂着青春背后的迷惘和伤痛,希望和失望。经历了这样的场景之后,我如今一看到电视里播放刘德华之类的演唱会,特别是看到那些少男少女的癫狂模样,胸中就像犯心绞痛一样难受。
那场诗会一直持续到近11点钟。最后,所有的朗诵者都走上舞台,在主持人的宣布下,全场齐声朗诵食指的《相信未来》。“当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和悲哀/我顽固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我要用手指———指那滚向天边的波浪/我要用手掌———托起那太阳大海/我摇曳着曙光———那枝漂亮而温暖的笔杆/用孩子的笔记本写下:相信未来!”倾听着这一声声沉郁的诗句,缓慢而又有力地穿过教室,然后飘向静静的夜空,我分明地看到,台上台下,很多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晶莹的泪花……
那是整整一代人生命的歌哭,它浓缩了一段苦难历史的沉重记忆。可惜我当时并不明白。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不断地咀嚼着这些诗句,用我所学的所有关于文学的知识,细细地品味着每一句诗的分量,我才渐渐地明白,它们的确有着泰山般的凝重。它们道出了那一代人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迷惘,无助,悔恨,疼痛,甚至绝望,交织着毁灭与新生的复杂情感。
这些诗句,到今天还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羊城晚报200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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