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需要有念想
作者:韩石山
有句话,好多年了想说总也不敢说,不是怕得罪了谁,是怕听的人不相信。
先得说说我的状况。我原先是写小说的,后来写散文,再后来写文学评论,现在从事学术研究,刚刚完成的著作是《徐志摩传》。实际上这几样是交相为用,比如现在做学问,也常写散文和文学评论。
作为小说作家,我不是最好的,作为散文作家也不是,评论家也不是,学问家也不是。但是,这几样,合在一起,我就是个相当优秀的文化人了。这里的“相当优秀”只能是我自己这么说。
有人会说,你也太狂妄了。不能这么说,我绝不狂妄。举个例子吧,每年春节我家门外都要贴对联,今年的对联下联不说了,上联是“一级职称三流作家”。敢这样说自己的,怎么会是狂妄?
它另外有个说法,叫自信。
完整的表述应当是:自信还敢把这种自信不打折扣地说出来。
朋友们大都知道我的这个毛病,也就见惯不怪。只是他们在分析原因时,常常高抬了我。有的说,毕竟是上过大学的,学的又是历史,训练有素嘛。有的说,毕竟在基层待过嘛。这些原因都经不住掂量。比如说上过大学也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就是我们省的山西大学。1965年秋季入学,1966年春天就去半农半读试点,从此一节课都没上直到1970年夏天毕业。总共上了三个月的课。
我要说的是,我所以有现在这样的状况,全靠了高中那三年。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成为一位相当优秀的人才的。不是明确的,是隐隐约约的知道。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只要你给我个机会,只要你让我去做。
现在的孩子大都不知道出身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也说不清。只可以这么说,出身不好的孩子,在那个年代里,什么好事也不会有你,而什么坏事都可能摊到你的头上。再就是,出身不好的学生,十有八九毕业后上不了大学,那就只有回农村劳动了。说十有八九上不了,就是说还有一二上得了。
在这样的景况下,我会怎样学习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有只狼在后面追着,你说你能跑多快吧。
我在的中学,至今都是山西最好的几个中学之一。叫康杰中学。是以一位名叫嘉康杰的烈士名字命名的。这位烈士是位留日学生,早年以办教育著名,我的爷爷就上过他二十年代办的中学。
学校在运城,过了河就是三门峡。校园之宽广,可以称得上辽阔了。说有山有水那是吹牛。说高低不平,有小溪流过,那是半点不假。小溪并非山溪,乃是自流井,一股水四季长流,冬天还冒着热汽。现在的康中,还是那么大,但上学人数成倍增加,连宽广也谈不上了。不过在同类学校中,它还是够大的。至今我去一些中学参观,凡是不够大的学校,你再说它多好我都不信。一个不够宽广的学校,它抑制的不仅是学生的体育活动,更多的是心理的活动,还有人生的视野,思想的境界。
在一个这样辽阔的学校里,我们是怎样学习的呢?那就不是现在的中学生可想象的了。就说走路吧,最平常的姿势,是现在人们叫做竞走的那种走法,这只是为了显得从容些。一避过人,那就是小跑了。这是指平常的走路。还有几个时间,那是必须跑的,不是跑步的那种跑,而是跑百米的那种跑。一是下了早操回宿舍路上,几百米长,你得从操场的大门跑起,一直跑到宿舍里,端上脸盆再跑到自流井源头的那个水泥池边。去迟了,就得在小溪边洗,感觉上就不卫生了。这还不算,你还得跑着把脸盆牙缸送回去,再用同样的速度跑到教室,拿上课本再跑出来,在一个你愿意坐下来的地方坐下来,大声地念书。
再就是打过早饭钟,你得赶快跑回去,放下课本,拿起碗筷,以跑百米的速度往饭厅里跑。这时只是男生跑,女生自知不是对手,干脆过上二十分钟再去。排队领饭的十分八分钟里,你还得不住地念俄语,咕咕噜噜一直到打上饭。
大家都是这样。我比大家还要辛苦。因为我知道,同样的辛苦,你就不可能比别人更优秀。一个中学生的好处是,你尽可以去想象,这样做的时候,你尽可以把自己看成是古代的贤人名士,他们哪个没有吃过苦,他们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横竖这样的人多得是,什么情况下都可以举出最恰当的范例。再没有比理想更能激励人的了。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做成什么事的。只要你让我去做。(解放日报2006-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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