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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

作者:谌容 

  

陆文婷摆了摆手,连说:
  "不客气!"
  "尝一个吧!这是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很不错的。"说着,秦波亲自拣了一个递过来。
  陆文婷只好把这黄橙橙的橘子接在手里。尽管今天秦波态度和蔼,陆文婷还是觉得背后冷嗖嗖的。那天初次见面时秦波的眼光好像两支冷箭一样至今还插在她背上。
  "陆大夫,白内障到底是怎么一种病啊?我听一些医生说,怎么有的白内障还不能做手术?"秦波竭力用谦逊的声调问,那声音里甚至还含有讨好的成分。
  "白内障就是眼睛里的晶体变得混浊了。"陆文婷看着手上的橘子说,"我们把混浊的程度不同分为初期、膨胀期、成熟期、过熟期,一般认为在成熟期做手术比较好……"
  "哦,哦,"秦波点着头,又问道,"要是成熟期不做手术,再拖一拖又会怎么样呢?"
  "那样不好。"陆文婷解释说,"到了过熟期,晶体缩小,晶体内部的皮质溶化,悬韧带松脆,手术就比较困难了,因为这时候晶体很容易脱位。"
  "哦,哦!"秦波答应着,又点着头。
  陆文婷感到她并没有听懂,也并不想弄懂。她为什么要问这些她并不懂得,也并不打算真正弄懂的问题呢?消磨时间吗?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在等着。刚到病房,病人情况需要了解,好多问题堆在脑子里,她真有点坐不住了。可是,她不能走,焦副部长也是病人,他的眼睛术前应该检查。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听说外国有一种人工晶体,"秦波想着,又说,"做完白内障手术,装上人工晶体,就可以不用配凸透镜了,是吧?"
  陆文婷点头答道:
  "对,我们也正在试验。"
  秦波忙问:
  "能不能给焦副部长装一个人工晶体?"
  陆文婷微微一笑,说道:
  "秦波同志,我才说了,这种手术我们正在试验阶段,给焦副部长装,合适吗?"
  "那就算了。"秦波马上同意不在焦副部长身上做试验了。可是,她想了想,又问,"你看,焦副部长这次手术,要采取一些什么措施?"
  "采取什么措施?"陆文婷简直莫名其妙。
  "我是说,要不要订一个什么手术方案。万一出现意外的情况,该怎么处理,事先安排好,免得到时候慌了手脚,乱了套。"秦波见陆文婷呆呆地望着自己,还不开窍的样子,就又补充说,"我看报上常登这方面的消息,有的还成立手术小组,先讨论方案嘛!"
  陆文婷听到这里,不由笑道:
  "这没有必要,白内障摘除是很一般的手术。"
  秦波把头扭向一边,有点不高兴了。但她还是又把头转过来,心平气和地,甚至笑了笑说:
  "我的同志哟!不要轻敌嘛,?轻敌思想往往造成失败,这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是有过的……"
  秦波耐心地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又引导陆文婷大夫去设想,在什么情况下,白内障手术容易遭致失败。
  "如果病人有心脏病,或者血压很高,做手术就要考虑。"陆文婷说,"还有,要是病人有气管炎的话,也要治好咳嗽再做手术。要不然,伤口切开了,病人一咳嗽,眼内溶物很可能脱落出来。"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秦波拍着沙发扶手,叫了起来,"焦副部长心脏不大好,血压也高。"
  "手术前我们都要检查的。"陆文婷安慰她说。
  "他还有气管炎。"
  "这几天咳嗽厉害吗?"
  "这几天倒没有,可是,万一上了手术台咳嗽呢?嗯?怎么办?"
  这时,陆文婷真感到这位夫人不好对付了。你不知道她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担心?陆文婷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下班了。她望着两扇落地式大玻璃窗旁一动不动的白纱窗帘,心中不免着急。她侧耳留神听着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走来,又过去了。又过了好久,才看见门被推开,焦副部长披着蓝条子的毛巾睡衣,由保健护士搀着进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秦波问。
  焦成思同陆文婷握了握手,朝沙发上坐下去,有点疲倦地说:
  "到了这里就要听医院的。抽血、透视、做心电图。我不用排队,够照顾的了。"
  秦波赶忙递过一杯热茶,焦成思喝了一口,说道:
  "其实,眼睛做个手术,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
  陆文婷从护士手中接过病历,一边翻阅,一边说:
  "胸部透视正常,心电图正常,血压稍高一点。"
  "高多少?"秦波急忙问道。
  "高压150,低压100,不妨碍做手术。"陆文婷又问,"焦副部长,你这几天咳嗽吗?"
  "不咳嗽。"焦成思毫不犹豫地答道。
  秦波马上盯问道:
  "你能保证上了手术台一声不咳嗽?"
  "这……"焦成思困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焦,你可不要掉以轻心。"秦波严肃地说,"刚才陆大夫说了,上了手术台,你要是一咳嗽,眼珠就可能掉出来。"
  "这,我怎么能保证呢?"焦成思转向陆文婷问道。
  "也没有说得那么严重。"陆文婷说,"焦副部长,你是抽烟的吧?最好手术前不要抽烟。"
  "这没有问题,我可以做到。"焦成思说。
  秦波又马上盯问道:
  "万一呢?万一你咳嗽起来怎么办""
  陆文婷笑道:
  "秦波同志,这也不要紧。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立即把切口缝上,避免出危险。等咳嗽过后,打开再做。"
  "对,对,"焦成思说,"我上次右边这只眼睛做的时候,也是打开,缝上,又打开的。不过,那倒不是因为我要咳嗽。"
  "那是为什么?"陆文婷觉得很奇怪。
  焦成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掏出烟盒,想起大夫刚才的话,又装了进去,叹了口气说道:
  "那时候,我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见了,跑来做手术。刚开始手术,造反派就闯了进来,硬逼着大夫中断手术,说是决不能让叛徒重见光明。当时,我简直气晕了,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多亏了那位大夫沉着冷静。她立刻把切口缝上了,避免了意外。她又把造反派赶了出去,才把手术做完了,唉!
  "啊……"陆文婷听了不由一怔,忙问道,"你右眼是在哪个医院做的?"
  "就在你们医院。"
  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雷同的事?她看了看焦成思,竭力想看出这个人是否曾经相识。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十年前,她曾给一个"叛徒"做过白内障摘除,在手术过程中也曾发生过造反派阻拦的事,情节和焦副部长说的一模一样。那个病人姓什么呢?对,也姓焦。是他,就是他!后来造反派串连了医院响当当的人物,给陆文婷刷了大标语:"陆文婷的手术刀为大叛徒焦成思服务,是对无产阶级彻头彻尾的背叛!"
  啊,怎么会认不出来了呢?十年前的焦成思身披一件破旧棉袄,脸色憔悴,精神不振,孤身一人来挂普通门诊。陆文婷建议他做手术,开了预约单,病人如期到来。就在刚开始手术的一瞬,就听外面护士在嚷:
  "这是手术室,谁也不准进!"
  接着就听一阵乱叫乱吼:
  "什么手术室?他是大叛徒!给叛徒做手术,我们就是要造反!造定了!"
  "臭老九给叛徒大开方便之门,决不允许!"
  "冲!往里冲!"
  焦成思在手术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他气急地说:
  "算了,瞎就瞎吧,不要做了,大夫!"
  "你不要动!"陆文婷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把切口的预置缝线结扎好了。
  三个大汉冲进了手术室,还有几个胆小的在门口站着。陆文婷坐在手术台的床头一动不动。
  刚才,焦副部长说是那位大夫"把造反派赶出去"的。这不对。陆文婷从来没有骂过人,也从来没有赶过人。当时,她身穿白色的手术袍,脚穿绿色的泡沫塑料拖鞋,头戴蓝色的布帽,脸上蒙着一个大口罩,只有两个眼睛和一双戴橡皮手套的手露在外面。也许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陌生的装束;也许是头一次感到手术室异样庄严的气氛;也许是头一次见到手术台上雪白的有孔巾下露出的一只血淋淋的眼球,造反派们给吓住了。陆文婷大夫仍然坐在那只高凳上,只是从口罩底下吐出几个字来:
  "请你们出去!"
  几个造反派面面相觑,好像也感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造反的地方,转身走了。
  当陆文婷又重新剪开缝线,继续工作时,焦成思说:
  "还是不做了吧!就算你把我的眼睛治好了,他们还会把我整瞎的。而且,可能祸及于你。"
  "不要说话!"陆文婷几乎是命令说,同时两手飞快地操作。等到手术完毕,为他缠上纱布时,才说了一句,"我是医生。"
  就这样,陆文婷为焦成思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做了右眼的白内障手术。
  当年,焦成思机关里的造反派到医院来给陆文婷刷大字报,也曾经轰动一时。但是,对陆大夫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是在"白专道路"、"修正主义苗子"等等原有的罪名之外,又新加一个"包庇叛徒"的罪名。这个罪名连同这个手术,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也都逐渐从她的记忆中隐退了。如果不是焦成思偶然提起,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陆大夫,我就佩服这样的医生,真是治病救人哪!"秦波感叹地说,"可惜那时没有病历,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昨天我们还跟赵院长谈起,如果请她做手术,就放心了。"
  陆文婷听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秦波一见,又忙说道:
  "不过,陆大夫,你也不要见怪。赵院长对你是很信任的。我们,当然也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不要辜负领导上对你的期望,要向上次给焦副部长做手术的那位大夫学习。当然,我们也要向她学习。你说,是不是啊?"
  陆文婷只好把低着的头点了点。
  "你还很年轻哟!"秦波又鼓励她说,"听说你还没有入党,是不是啊?要努力争取嘛,我的同志哟!"
  "我家庭出身不好。"陆文婷老实地答道。
  "唉--,这个问题不能这么看嘛!家庭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秦波热情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只要你真正同家庭划清界线,靠拢组织,对人民做出贡献,党的大门是对你开着的。"
  陆文婷没有再说什么,走过去拉上窗帘,掏出眼底镜来给焦成思做检查。之后她说:
  "焦副部长,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我们后天就把手术做了吧!"
  "行,早做完早出院。"焦成思痛痛快快地抢先答应了。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陆文婷告辞出来。秦波又追出来,喊住她:
  "陆大夫,你是回家吗?"
  "是呀!"
  "用焦副部长的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
  陆文婷连忙摆着手走了。
  十二
  临近子夜,病房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壁上那盏蓝色的孤灯,依稀地照着吊瓶中的溶液在无声地滴着。一滴,一滴,缓缓地输进病人那青筋隆起的血管里。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似乎只有它是惟一的信息,告诉人们,陆大夫还活着!
  傅家杰呆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这纷乱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还是第一次独自守护在她身畔。不,在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中,似乎也是第一次这样地守在她身旁,这样地看着她。
  记得有一次,大概还是热恋的时候,他也曾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是她却歪着头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他只好讪讪地把视线移开。现在,她不能歪过头去了,她也不能问话了。她好像被解除了武装,任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地停留,再也不能"抗议"了。
  直到此刻,他才心惊地发现,她变得多么衰老了啊!原来漆黑的美发已夹杂着银丝,原来润泽的肌肉已经松弛,原来缎子般光滑的前额已刻上了皱纹。那嘴角,那小巧的嘴角也已经弯落下来。啊!她的生命似乎也已像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芯,只剩下微弱的光和热了。他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妻子,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竟在昼夜之间变得这样虚弱!
  他深知她不是一个弱女子。她生来苗条纤细,看上去弱不禁风,然而,她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她总是用瘦削的双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各种突然的袭击和经常的折磨。没有怨言,没有怯懦,也没有气馁。
  "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傅家杰常说。
  "我?不,我很软弱哩!一点儿也不坚强。"她总是这样回答。
  这一次,就在她病倒的头一天晚上,她又作出了一个被傅家杰称为坚强的决定--让他搬到研究所去住。
  那天晚上,佳佳的病基本好了,园园的功课也做完了,兄妹俩相继睡去。小屋里得到片刻的安宁。
  已是秋天了,阵阵秋风送来了寒意。托儿所通知家长们给孩子送棉衣了。陆文婷拿出佳佳去年穿的小棉袄,把它拆开,放大,接长袖子。她把棉袄铺在那张三屉桌上,为女儿过冬的棉衣絮上一层新棉花。
  傅家杰从书架上取下他的一篇未完成的论文,在桌旁站了站,就歪身在床头坐下。
  "等一会儿,我马上就絮完了。"陆文婷说着,没有回头,只加快了速度。
  当陆文婷把絮好的棉袄撤走时,傅家杰说:
  "什么时候再有半间房就好了。哪怕六平方米,五平方米也行,只要能搁下一张桌子。"
  陆文婷坐在床边低头做活。她听着,没有答话。过一会儿,她忙忙地把没缝完的棉袄折起来,说:
  "我得到医院去一下,桌子你尽管用吧!"
  傅家杰回过头来问:
  "这么晚了,还上医院?"

  陆文婷一边穿上外衣,一边说:
  "明天早上的两个手术,有些不放心,我得去看看。"其实,陆文婷晚上跑到医院去是常有的事。为此,傅家杰常常笑她,"人在家中,魂在医院。"
  "你多穿一件衣服吧,夜里冷。"
  "我马上就回来。"陆文婷忙说,又带着歉意地笑道,"你不知道,明天的两个手术挺有意思。一老一小。一位副部长,他夫人老怕手术做不好,总是制造紧张空气,所以我得去看看他。小的是个女孩儿,娇得很,今天还缠着我说,她晚上尽做梦,睡不好……"
  "行啊,我的大夫!快去快回吧!"傅家杰也笑道。
  她走了。回来时见傅家杰还在灯下用功。她没有惊动他,过去给孩子掖了掖被子,说道:
  "我先睡了。"
  傅家杰见她躺下了,又埋头于稿纸和书本。过了一阵,他虽并不曾回身,却感觉到陆文婷还没有入睡。是不是灯光影响了她?傅家杰把台灯弯得更低些,又用一张报纸挡上,才继续工作。
  又过了一阵,他听到她发出了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傅家杰心里很清楚,她并没有睡着。多少次,她都是用这种假意的鼾声,企图给他一种错觉和安慰,要他不必顾忌她能不能在灯光下入睡,而专心于自己的著作。其实,这个小小的"诡计"傅家杰早已识破,只是不忍心拆穿它。
  再过了一阵,傅家杰站了起来,伸了伸腰说:
  "算啦!我也睡吧!"
  "你别管我!"陆文婷忙答道,"我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了。"
  傅家杰双臂撑在桌沿上,望着未完成的论文,犹豫了片刻,还是劈劈啪啪扣上了一本本的书,下决心说:
  "不干了!"
  "你的论文怎么办?不抓紧晚上的时间,什么时候能写完?"
  "损失了十年的时间,一夜也补不回来啊!"
  陆文婷索性坐了起来,随手披上一件毛衣,靠在床头,很认真地对他说:
  "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
  "你什么也不该想!你应该快闭上你的眼睛,明天你还要给人家治眼睛……"
  "你别打岔。你听我说,我想,你应该搬到研究所去住。这样,你就有时间了。"
  傅家杰站在床前,瞪大眼睛望着她,只见她脸上放着光,眼睛是笑的,她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兴奋着。
  "我不是说着玩儿,我真的这么想。你应该是有所作为的,应该是科学家。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影响你不能早出成果。"
  "唉!不是这个问题……"
  "是这个问题!"陆文婷打断他的话说,"当然,我们又不能离婚。孩子们不能没有爸爸,科学家也不能没有家庭。可是,我们可以想点办法,把你的八小时变成十六小时。"
  "两个孩子,一大堆家务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这怎么行?"傅家杰不同意。
  "这怎么不行呢?离了你,我们家也在地球上转呀!"
  他提出种种具体困难,她一一讲出解决的方案,最后她说:
  "你不是常说我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吗?你就放心吧!我能挑起这副担子,你的儿子不会饿肚子,你的女儿不会受委屈。"
  他被说服了。他们决定从明天起就试一试。
  "在中国,要干一点事情真不容易啊!"傅家杰脱衣上床时说,"战争年代,老一辈为了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很多牺牲。我们这一代人,为了实现四化,也在作出很多牺牲。只是这种牺牲,常常不被人看见……"
  傅家杰独自说着,当他脱下衣服搭在椅背上,回头看时,陆文婷已经睡着了。这回是真的睡着了。她的脸上还留着笑意,好像在睡梦中还为自己的这个倡议感到欣喜。
  唉!谁会料到,这个试验在第一天就失败了。
  十三
  她的试验是失败的,她的手术是成功的。
  那天上午,当她照例提前十分钟来到病房时,孙逸民迎着她说道:
  "陆大夫,我正等你呢!今天有角膜材料,能做移植手术吗?"
  "太好了。我正有个病人,急等着要做呢!"陆文婷立刻高兴地答应。
  "你上午已经安排两个手术了。身体能顶下来吗?"
  "能。"陆文婷挺直了身子,笑了笑,好像要证明她身上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
  "好吧,那就做吧!"孙逸民决定了。
  于是,陆文婷挽着姜亚芬的手臂,朝手术室走去。她精神愉快,步履轻捷,好像不是走向一个紧张的战场,而是走向一个可以安憩的地方。
  这所医院的手术室占了整整一层楼,气派宏大。"手术室"三个大红字漆在乳白色的玻璃门上。当病人躺在活动床上,被护士推进这两扇玻璃门之后,他们的家属就只能徘徊于这森严的大门之外,提心吊胆地望着那神秘的、似乎是很可怕的地方,好像死神正在那里游荡,随时可以伸出魔爪夺走自己的亲人。
  其实,手术室并不是死神的宫殿,它是一个给人以生的希望的地方。进入手术室宽阔的走廊,四周高大的墙壁刷成淡绿色,使屋内的光线变得很柔和。走廊两边分别是外科、妇科、耳鼻喉科、眼科的手术室。这里每个人都穿着白色消毒长袍,眉上都严严地戴着浅蓝色印有"手术室"字样的消毒布帽。人人眼下都是一个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这里的人没有美与丑之分,甚至也看不出男和女之别。这里只有医生、助手、麻醉师、器械护士。白色的人群轻轻地走来走去,他们的脚步是迅速的,又是轻盈的。这里没有笑语,没有喧哗,在这座每天拥入上千人的大医院里,手术室是最安静、最有秩序的一角。
  焦成思被送进了手术室。他躺在高高的乳白色的铁架手术床上,被蒙在消毒的有孔巾下。他整个的脸都被蒙上,只从那橄榄形的小孔内露出一只需要动手术的眼睛。
  陆文婷早已换好衣服,高举起戴上橡皮手套的双手,在手术床头的圆形铁凳上坐下。这只活动的凳子,像自行车的车座似的,可以自由升降。陆文婷个子矮,每次手术都需要把凳子升高。今天没有调整,高矮却很合适。她扭头朝坐在一旁的姜亚芬看了一眼,心里明白,这是就要和自己分别的老同学放好的。
  护士把手术床旁的托盘架推过来。那长方形的盘内有剪子、缝针、有牙镊、无牙镊、固定镊、持针器、蚊式止血钳、球后针头、晶体勺等等小巧玲珑的手术器械。这个可以移动的托盘架,现在正放在焦成思胸前的上方。医生可以抬手取到自己所需要的用具。陆文婷大夫坐在床头手术凳上,面对托盘架,正好像一个食客坐在餐桌前,隔在餐桌与食客之间的只是下面的一只眼睛。
  "我们开始了。你不要紧张。先给你打麻药,这样,你的眼睛就没什么感觉。一会儿手术就做完了。"陆文婷看着那只眼睛说。
  听了这话,焦成思忽然叫道:
  "等一等!"
  怎么啦?陆文婷和姜亚芬都吃了一惊。只见焦成思一把扯下那有孔巾,竭力朝后仰起头,又伸出手来,叫道:
  "陆文婷,我上次这只眼睛,就是你做的手术吧?"
  陆大夫把双手举得高高的,怕病人的手碰着自己经过消毒的手,还未答话,只听焦成思又那么激动地叫道:
  "是你,是你,一定是你!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声调语气都一样!"
  "是我。"陆文婷只好承认。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应该好好感谢你啊!"
  "那没有什么……"陆文婷找不到更多的话说了。她遗憾地望着扯下来的有孔巾,示意站在一旁的护士再换上一条。然后又说,"焦副部长,我们开始吧!"
  焦成思连声叹息着,似乎一时很难安静下来。陆文婷又用命令的语气说:
  "不要动,不要说话!我们开始了!"
  说着,她熟练地在眼睛下方皮下注射了奴佛卡因。然后,把病眼的上下眼皮分别用针穿上,拉开固定在有孔巾上。这样,一只被白色混浊体挡住了视线的眼珠,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了。陆文婷此时已经完全忘了躺在面前的是什么人,她只看到一只有病的眼珠。
  这样的手术,陆文婷大夫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可是,每当她一上手术台,面对一只新的眼睛,拿起手术刀时,她的感觉都好像是初次上阵的士兵。这一次,也是这样。当她小心翼翼地把眼球结膜剪开,再把角巩膜半切开时,在一旁的姜亚芬已把穿好线的针递了过来。陆文婷伸出两个细长的手指,拿起像小剪刀一般的持针器,夹住针头,朝巩膜扎下去。
  咦?不知为什么扎不动?她把浑身的力气都凝聚到了手指上,扎了几下,还是扎不进去。姜亚芬在一旁低声问:
  "怎么回事?"
  陆文婷没有答话,只把针拿起来对着灯光照看。把这半圆形像钓鱼钩似的针审视了一会儿,她回头问道:
  "这针是不是新换的?"
  姜亚芬也不知道,回头问器械护士:
  "是换了针吗?"
  器械护士走过来悄悄地说:
  "是新换的。"
  陆文婷又看了看针头,小声说:
  "这种针怎么能用?"
  为医疗器械的不合规格,陆文婷和大夫们不知提过多少次意见。然而,这些不合规格的次品仍然经常出现在托盘里。没办法,陆文婷只好挑选使用。碰到好的刀、剪、针,她就请器械护士保存好,一用再用。
  不知为什么,今天换了全新的一套手术包,偏偏碰上这么一个次品。每逢这种情况,一向温和的陆大夫就变了颜色,很严厉地责备器械护士。小护士虽有十分委屈,也不好辩白。是呀,一根针虽小,但在病人的巩膜上一扎再扎,不必要的延长手术时间,将会给病人增加多少不必要的痛苦!
  此刻,陆文婷皱起双眉。病人正躺在床上,巩膜扎不动,她又不能让病人知道内情,只低声吩咐了一句:
  "换一根针来!"
  她的声音完全是命令式的,护士忙从消毒盒里把旧针拿了来。
  手术室的护士们对陆文婷大夫七分佩服,三分畏惧。佩服的是陆大夫手术漂亮,怕的是她要求严格。眼科被称为手术科。眼科大夫的威望全在刀上。一把刀能给人以光明,一把刀也能陷人于黑暗。像陆文婷这样的大夫,虽然无职无权,无名无位,然而,她手中救人的刀就是无声的权威。
  针换来了。陆文婷很快在巩膜上把预置线缝上,只等把白内障摘除后,把缝线结扎上,这手术就成功了。谁知,就在她把巩膜全切开时,有孔巾下的焦成思忽然身子一动。
  "不要动!"陆文婷严厉地说。
  姜亚芬也急忙在一旁说:
  "不要动!你怎么回事?"
  可是,一个嗡声嗡气的声音从有孔巾下传了出来:
  "我……要咳,咳……嗽!"
  啊!真被秦波说中了!怎么偏偏在这关键时刻要咳嗽?也许只是他的一种心理作用,一种条件反射吧?陆文婷问道:
  "能忍一忍吗?"
  "不……不行……"焦成思的胸部已经在不停地起伏了。
  任何有经验的眼科大夫,在做这种手术时,当病人的眼珠被打开的一刹那,心情都是非常紧张的。而在这时,最忌讳的是病人咳嗽。
  事不宜迟,陆文婷一面采取紧急措施,一面安慰着病人:
  "等一下!你呵气,呵气,先别咳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两手不停地忙着,把刚缝上的预置线结扎起来。焦成思在大口大口地呵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马上就要憋死过去。待最后一个结打完,陆文婷舒了一口气,说:
  "你可以咳嗽了!轻一点!"
  然而,焦成思并没有咳出声来。他的呼吸又慢慢恢复了正常。
  "你咳吧,不要紧了。"姜亚芬在一旁说。
  焦成思很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我不想咳嗽了,你们做吧!"
  姜亚芬瞪起大眼,几乎想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不能控制自己。陆文婷朝她看了一眼,她才没有说出来。两人却相视一笑。类似这种情况也是经常有的啊!
  陆文婷又把结扎好的线剪掉,手术从头做起。这次很顺利地做完了。当陆文婷离开手术凳,坐在小桌前开处方时,焦成思已经被挪到活动床上,护士正准备把他推走,他叫道:
  "陆大夫!"这微微带着颤抖的声音,很像出自一个做错事的男孩子口中。
  陆文婷走到两眼缠着纱布的焦成思身旁,弯下腰问道:
  "你怎么啦?"
  焦成思伸出两手在空中摸着,抓到陆文婷还未脱去手套的手,他使劲握了握说:
  "两次手术,都给你格外添了麻烦,真过意不去……"
  陆文婷愣了一下,盯着这缠着十字形纱布的脸,安慰地说: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过几天给你拆线!"
  焦成思被护士推走了。陆文婷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本来四十分钟可以完的手术用了一个钟头。她脱下身上的这一件手术袍,摘下橡皮手套,又伸臂套上另一件刚从包里取出的消毒袍。当她转身等护士给她系上后面的腰带时,姜亚芬问道:
  "接着做吗?"
  "做。"
  十四
  "这个手术我来做,你休息一下,做下一个。"姜亚芬说。
  陆文婷摇头笑道:
  "还是我来吧。你不知道这个王小*%,她害怕得要命。这两天跟我熟了,还好一些了。"
  王小*%不是躺在床上被推进来,而是被护士半拉半拽带进手术室的。她被罩在一套嫌大的白色病服里,扭扭捏捏不肯上手术床。
  "陆阿姨,我害怕,我不做了,您出去跟我妈说!"
  一见手术室里大夫和护士的打扮,王小*%更紧张了,心跳得嘣嘣的,她求救似地朝陆文婷喊着,想挣脱护士的手。
  陆文婷走到床头,笑着招呼她说:
  "来呀,小*%,我们不是讲好了吗?要勇敢呀!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你一点儿都不疼!"
  王小*%从上到下打量着变了样的陆大夫,最后又直盯着她的眼睛。从那双温柔的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孩子似乎找到了力量。她身不由主地上了手术台。护士给小病人罩上有孔巾。陆文婷示意护士把孩子的手腕用床两边的带子系上。王小*%刚要反抗时,陆文婷坐在床头说:
  "王小*%,听话呀!谁都要捆上手的。你别动,一会儿就完了!"说着,就给注射麻醉剂,一边打一边说,"我在给你打麻药了。打完了,你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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