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好多老干部一样,父亲对文革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看着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战友和首长一个个被打倒,一个个被定性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走资派,成为人民的敌人,从心眼儿里是绝对不会认可的。
但是,毛泽东的印记在他们那一代革命军人眼里,实在是太神圣、太不能怀疑,太有魅力了。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他们还要维护党性的原则,维护与中央保持绝对的一致。他们不可能发出质疑,他们更不能对抗。上至毛主席下至普通百姓,都是那样狂热地对待这场号称意义远远胜过巴黎公社的运动,作为一个解放军的高级将领,也只有无条件的服从。
父亲尽管在党内大事上“无条件服从中央,服从毛主席”,但是在具体的运动中,父亲还是有一定的判断力的。
1966年至1970年担任工程兵党委秘书的李柱江回忆说:“陈司令真是一个不喜欢整人的老干部。早在文革前不久,由于知识分子在各个单位都是被改造对象,心情相对比较压抑,有的希望到地方工作。陈司令却一再说,现代化的国防建设离不开知识,今后所有的大学生不能放,实在有特殊情况的也要工程兵党委讨论。”
1969年,30多名研究所的干部因为所谓派性因素被列入复原名单,其理由是站队战错了。父亲看到这些干部大多是知识份子,便坚决予以制止:“干部一个不能走,几个研究所的都要执行!”“宁可减少一个连队,也不能放走一个人才”“有的同志犯了错误,要立足于教育,不要当成包袱甩掉”
父亲还在多次会议上提出,要关心知识分子的进步,要大胆吸收一批政治上要求进步的知识分子入党。就这样一大批人才被保护下来,成了科研和教学的带头人,后来一些知识分子成为师级甚至军级干部。其中有一位留苏的技术干部也被留下,改革开放后,这个干部以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升迁到一个军队院校的院长。他很感恩父亲,虽然工作繁忙,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他不仅来参加追悼会,还在父亲骨灰送往湖北老家的时候,推开政务迢迢千里地赶去。
文革中父亲始终坚持党委领导,尽管也有造反派,但在工程兵机关始终没有发生武斗更不要说死人。当然,执行文革中阶级斗争的路线,是当时在台上的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也包括父亲。
文化大革命的宗旨实际上就是打倒一切,父亲当然不能幸免,他也是在风雨飘摇和惊慌失措中过来的。就是后来许多被打倒的干部,在没有被打倒前也是满腔热情地参与文革的。少年时代我对陶铸同志的一句话记忆犹新:“中南海除去毛主席和林副主席都可以怀疑,都可以打倒”。直到他自己被打倒,这条定律也依然存在。
我们年轻一代也议论过,某种程度陶铸被打倒也并非坏事,做为中央文革顾问,如果再干几年,其结局真的很难说。所以我们几个弟兄也以一种并非宿命的观点说:“如果父亲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被打倒,那真是因祸得福。”
造反派坐汽车参加武斗
在那个疾风暴雨的岁月,人人自危,人人害怕,人人惶惶不可终日,父亲也同样,他怕株连家属,更怕以“反对毛主席”的结论让他伤害他最崇拜的人。那个时间,他的大字报也很多,抓住他讲过什么话无限上纲为“反对毛泽东思想”。不少造反派要冲击办公楼,抢保密柜,查所谓整革命群众的“黑材料”,甚至有人公开监视党委、常委的正常工作。
有的造反派冲进办公室甚至家里,当面质问有关领导,更有些领导脑袋上被扣上痰盂。父亲的秘书李柱江回忆,父亲当时疲于应付,他以极大的耐心和来京造反的学员们谈话,让他们返回学校,不要冲击机关。这种轮番谈话常常让他顾不上吃饭,一天只能睡上几个小时。
不少干部对于形势难以揣摩,父亲在工程兵会议上对将军们说:“我们是党中央、毛主席任命的,过去枪林弹雨、流血牺牲都过来了,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要正确对待群众的批判,只要军委没有免职,我们就要负责任地工作。”同时强调:“无论怎样不能抓学生”。
上海“一月风暴”以后,军队院校带头冲击军事机关已经成为一种“时髦”,一些人收缴单位印章进行夺权。父亲对他们说,党委绝对不能承认这种夺权,部队不同于地方,有很多战略机密,如果流传出去,你们负得了责任吗?后来他们交出了印章。
父亲和一些工程兵的领导也曾经被关在海运仓总参第一招待所,一时间与外界失去联系。后来总理办公室来电话询问,造反派居然说:“陈士榘有反对毛泽东思想的行为,有什么事情和我说。”总理办公室当然拒绝了这种狂妄的要求。
文化大革命是非常复杂的一场民族大动乱,说它乱,它又是在最高领导人的支持下进行的,而运动又非常无序。1968年,江青一句“文攻武卫”搅得天下大乱,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决定派部队维持。父亲领导的工程兵也接到命令,以“三支两军”名义参加制止武斗的行为。
父亲预感到双方都有枪,弄不好就是一场战争,而且人民军队向老百姓开枪会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于是他反复提醒各级领导要严格执行政策,绝对禁止感情冲动,开枪动武。果然,有一天机要部门送来一份工程兵驻渝部队领导同志发来的急电。电报说,一个群众组织开枪打死工程兵制止武斗的一名干部和一名战士,整个部队义愤填膺,一些部队的领导和战士想开枪还击。
父亲的秘书回忆说:父亲得知部队要开枪还击,非常焦虑,他立即找来“三支两军”办公室主任,由父亲口述起草了给驻渝部队领导人的电报,以特急形式发出,要求他严格掌握好部队,绝对不准向群众开枪。
按当时中央的规定,“三支两军”部队归所在军区指挥。父亲不放心,又给成都军区第一政委张国华同志打电话,讲了他的意见,强调不能向群众开枪,不然会铸成大错。
当然,工程兵司令部机关也有人对父亲的做法有意见,认为部队不能忍让过分,要对隐藏在群众中的阶级敌人开枪还击。父亲不让步,说:“要坚决执行总理最近的指示,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我们不能做千古罪人!”
我感到父亲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没有犯最不该犯的错误,我感到特别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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