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
作者：祖尔东·萨比尔[维吾尔族]
听到这儿，我的心碎了；“亲爱的朋友，我再听不到您唱的歌了，你还有许多没唱的歌，当然，您才活了四十多个年头嘛……”
加尼是来参加群众文艺会演的，事后被留在乌鲁木齐。恰巧就在这年我也被调来负责文化宣传工作。也就是说他是在我属下一个单位工作的。
他常常来我家玩耍。我的女儿又开始变得欢快和爽朗起来。这对我来说是一件极为不顺心的事儿。因此，不到一年时间，我便讨厌起加尼来了，我甚至嘱咐妻子：
“不能给他好脸色看，别让他再踏进咱家的门槛!”
我的命令能起多大作用呢?爱情，青年人之间的倾慕，难道用命令能够阻挡住吗?虽然我心里明白这么做法是愚蠢的，但仍然这么做了：通过妻子告诉女儿从心目中抹掉加尼。
自幼就习惯于把我的话当作神圣的法律和行动指南的女儿，开始回避加尼了。我看到女儿每天早晨眼睛是红肿的，精神是恍惚的，脸色是憔悴的，这说明她彻夜不眠，痛苦地哭过哩!然而女儿的眼泪，妻子的央求都未能打动我，因为我是对女儿的前途和自己的威望负责的一家之主。
“真主啊，为什么不行呢?”一天妻子叹息着说，“加尼这会儿已不是没有文化的农民了，他是个文艺工作者啊!”
“哼，你想说些什么?”我顶撞着妻子，“你是说要他身穿西服洋装、头戴花毡帽吗?厅长的女婿变成众人的笑料，你的脸该往哪儿搁呢?”
“你自己不也是个歌迷吗?”
“是的，我是个歌迷，但我也是鄙视那些把唱歌弹琴作为终生职业的人!”
“那么，乃比……”
“算了……”
我朝妻子怒吼起来，她不禁一怔，用一种陌生和迷惑不解的眼光瞅着我，眼眶里滚出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她突然双手掩面大哭起来，朝厨房走去。
“亏得你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加尼不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吗?你就这样告慰朋友的在天之灵吗?你就这样关照他呀……”
我再也无法听她这样说下去了，那天晚上到一个朋友家里喝得酩酊大醉才步行归来。街道上夜阑人静，只听得踏在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在朦胧的月色下我步履蹒跚，哼着小调往回走，白天的烦恼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对着我家窗户的树丛里有个醉鬼正在附合着我唱歌。他一会儿哼唱，一会儿发狂似的乱叫，突然不知又骂起谁来，一会儿又喃喃自语。我摇摇晃晃地走近他身边，并且对他哼起了我喜欢的那支“莱依侬”第三支歌。那个醉鬼突然沉静下来，稍停片刻却嚎啕大哭起来，我凑过去一看，他背靠在树上，头低垂在两膝间抽泣。我轻轻将他的头搬起来，他连眼睛也没睁，我一看便火了，这不是加尼吗?他的这种行为，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一个腼腆的小伙子，为了追求我的女儿，今天竟醉倒在泥泞里，多么难堪。我气得全身发抖，刚才欢饮和唱歌带来的欢快情绪顿时消失飞散……
……
这时赛里穆江从软卧床铺坐起来，又穿上了鞋子，说：
“阿局长，我把那个叫加尼的人领过来吧!”
“不!”我不愿让他来，如果他真的是乃比的儿子，这岂不非常尴尬、难堪，甚至可怕吗?
……两个月之后，下属单位报来一批需要审批的有问题人员的材料。因为我负责这项工作，所以每份材料都得我签字。突然我看见“加尼·乃比”的名字，我的手不禁颤抖起来。我阅审了他的材料，上面所谓的“反党言论”，实际上是针对我所发表的一通言词罢了。我犹豫了半晌，眼前浮现起乃比亲切慈祥的面孔，他妻子和孩子们对我的尊敬，诚挚的友情。只要我的笔稍微多写上两句话，他的命运就成另一个样子了。怎么办?我额角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沉思良久，难以下笔，最后我女儿的影子浮现我的眼前，这才增添了我的力量，我喃喃自语地道：“乃比，请谅解我吧，你的儿子只能从事农业生产。因为，照顾到你儿子的前程，而我女儿便丧失了一切，让儿子接你的班吧，你在农村唱歌弹琴不是也过得很好吗?我对不起你的儿子，开除他的公职……”于是我在下属单位的意见下面签署了“同意”的字样，并签了名。……
赛里穆江返回车厢来了，他身后还传来别人的脚步声。
“阿局长，这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个加尼，那是他的儿子!”
赛里穆江在他们面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前后忙个不停。我翻身下了卧床，面前站着一个人，身后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我仔细一看，站在我面前的加尼，简直酷似乃比。他的头发已经白了，眼角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但两眼暗淡无光，闪烁出恐惧的目光。我赶快移开目光，低声说：
“孩子，过来，火车上好吗……”
这小孩子飞快地躲到他父亲的身后，滴溜溜地转动着一对大眼睛，朝我微微一笑。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阿布都勒!”
我的心格登一下，这个名字是我小时候在农村时起的名字。现在人们都称我为“阿局长”、“阿厅长”，我的真名却没人知道。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孩子。这孩子和他父亲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我简直不知应该怎么办好：当年我的“同意”两个字，竟使加尼的命运颠倒成个什么样子了啊?我签字时，不是向他祝福过吗?幸福在哪儿呢?他那深深的皱纹、白白的头发、弯曲的身躯……难道这是幸福的标志吗?孩子和蔼的笑脸到哪儿去了?他那活泼和羞涩的眼光哪儿去了?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仿佛他那深陷的眼睛，暗淡无光的双眸在盯着我，审视着我的心灵，突然我感到头晕目弦……
“阿局长，请喝药!”赛里穆江扶住我，“您怎么了?我不该把他们领来见您……不管谁见了也会心酸难受的……”
他扶我躺下，并找来了火车上的医生，果然我的血压超过了二百……第二天开始，赛里穆江在我面前再不提加尼的事了，但他一会儿就不见了，而且一出去就是一两个小时，回来时总是情绪低落，垂头丧气的。从乌鲁木齐到北京这四天三夜的长途旅行，他就是在烦恼和沉默不语中度过的。
到站后有小汽车来接，在上汽车前，赛里穆江对我说：
“阿局长，您是不是去宾馆?我……”
“喔，你去安置一下加尼好吗?”
“我们不关照一下，谁能管他们呢?局长。”赛里穆江难为情地，仿佛被人揭穿隐私似地嗫嚅着，“他们不熟悉北京城嘛……”
“好吧，你去安排一下，把这钱拿去作他们的开销用!”我递给他一叠钞票。
“阿局长，这……”
“拿去用吧，不够的话再另想办法!”
赛里穆江真是欢喜万分，我瞅见泪花在他眼眶里打转。
我该怎么办?是置之不理，还是承担责任，向他道歉?道歉能给他带来多大的欣慰呢?另外，他的眼睛又是怎样瞎了的呢?这大概和我没什么关系吧?当然，这个根底我也不想去过问。挨打，还是坐牢……这又不是他一个人，我也曾尝过它的苦头嘛!除我之外，还大有人在嘛……
我苦思冥想也找不到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因为我亲手签署了那份决定他命运的材料，才使他吃尽了苦头，这是问题的症结，任何语言也不能为它开脱。现在，我应尽力帮助他，先治好眼睛，让他和孩子、老母亲过上较好的日子，只有这样才能愈合我心灵上的罪责和精神上的折磨。
“电台台长是个很热情的人，阿局长，他给加尼演唱的歌曲录了四次音，给了他四百元的报酬，这全靠您的面子啦。阿局长，如果领导干部都能像您这么热情，那群众该有多幸福呀!但……哎……”
“赛里穆江，你把那份报告送给有关单位吧，趁我们离开之前，就让加尼转正为好，在北京治好眼睛，又安排好工作，他会为群众做许多有益的工作的。我已和有关领导同志谈妥，办手续就得靠你奔波了。”
我仍在祝福加尼。我面前摆着一台录音机。电台把录好了的歌曲也给我送来了一份。这是多么好的歌啊!我坐在宾馆单间的沙发上一连几个小时反复听着他的歌曲。歌声把我从五千公里外的北京带到了伊犁河谷空气清新、枝繁叶茂的果园，带到了凉风吹拂、流水潺潺，令人心旷神怡的故乡，我转眼又回到自己童年那美好的时代去了……
从医院到宾馆，又从宾馆回到医院……日子过得让人烦闷。但只要有机会听到加尼的歌声，我便发现自己心里就涌出一股我限地热爱生活的力量。说真的，使我较快痊愈走下病床，除了医疗上的原因之外，加尼的歌声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加尼的眼睛治好了。”一天赛里穆江高兴地对我说，“很有复明的希望。因为您的大力协助，他的工作问题也解决了。昨天他第一次领了工资，那个高兴劲啊，就别提了。他在打听您的情况，说阿局长爱人的名字叫什么?他叫阿布都勒吧?”
“您怎么回答的?”
“我……我……”
“告诉你，我的名字不叫阿布都勒，他要找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这次我俩邂逅相遇。如果说给赛里穆江带来多大的喜悦的话，那对我来说就带来多么大的苦闷和惭愧。为了不给自己寻找烦恼，我只得保守秘密。
不知有无治疗心灵创伤的医生?对心灵受伤的人来说，他们整天悔恨、忏悔，又能得到多少抚慰呢?这好像给上了十字架的人解去绳索，给衰老的心灵注入了青春的活力。如果为了愈合心灵受伤的人，而整天陷入无穷无尽的对往昔的回顾，那伤痕会越来越重的……
我从北京医病回来，对家里人只字未谈加尼的事。但我尽自己的全力在继续帮助他。最近听赛里穆江说，加尼回来了，不过眼睛仍未治疗。我以老年人特有的软心肠对他表示同情和惋惜。
对老年人来说，回忆自己的青春，缅怀自己忠诚的朋友，在自己的全部生活中是最令人愉快和神往的趣事，是非常宝贵的享受啊。
我每天晚上坐在书房里，怀念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和那些诚挚的老朋友，就这样来驱散压抑在心中的郁闷和无穷尽的悔恨。
幻想有时也是一种财富。人往往会通过幻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和实现富有想象的目标，使自己获得幸福。
我半闭着眼睛静坐。茶碗中的热气变成了轻云薄雾，它为了缠绕高峻的山峰而徐徐散落开去。我凭借着幻想的羽翼轻轻地降落在伊犁河谷茂密的灌木丛中，我仰躺在地毯上，眼前，河水喧嚣而湍急地流过，头顶枝叶间夜莺如醉如痴地鸣啭，我的老朋友乃比为了使我高兴而尽情地弹奏着都塔尔，从他那晒黑了的结着老茧的手指间不断激荡出逗人心弦的音浪来，那神奇的力量使我如醉如痴，夜莺怎么不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怎能不尽情地歌唱呢?这是乃比在弹唱啊!哦也，他为什么把头俯在都塔尔琴弦上，他从来不曾这样哟……
“你在听吗，这歌声……加尼……”
我从幻梦中惊醒，睡眼惺忪地望着妻子。她微笑着向我指指收音机，原来我是处在半梦幻半清醒的状态之中啊。
“加尼!”她又重复一次说，“唱得和乃比毫无两样，是吧?”
我担心被坐在外间长沙发上抱着她的小女儿的古丽娜尔听见，便瞪了妻子一眼，她立刻领会了我的意思，长叹一声说：
“孩提时代……还总记在心里嘛，现在她和男人过得不错吗?她已有了三个孩子。这会儿你怎么怜惜起她来了!”
歌声，多么打动人心的悦耳歌声，充满忧伤和感人至深的民歌，使我眼睛里蒙上了雾霾，一生给我带来欢快的伊犁民歌，今天为什么使我感到压抑、凄恻……
夜很寂静。躺在古丽娜尔怀中的孙女偶而有点动静。夜很安静，只有歌声在回荡，我又重新回到梦幻的海洋之中，突然我听到一个人撕人心肺的哭泣声，我睁眼一看，是古丽娜尔在痛哭流涕，女儿晶莹的泪花滴落在孙女的脸上……
这是古丽娜尔回想自己的往事，也就是说心灵的创伤在折磨着她……
我立刻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愁绪。心想：应该向女儿道歉?但道歉能使她得到多少安慰呢?不，没有这种必要。
我给自己提出了一个严格的要求：我要亲自为加尼医治好眼睛，那怕他只能再一次看一眼自己的亲人，让他宽恕和谅解我吧，并由此解开我女儿心上的那个无名的疙瘩，虽然我已年过花甲，我应该让亲人们满意之后再离开人间……
突然，小孙女又大声啼哭起来，也可能是母亲的泪水惊醒了她，我痛苦地喃喃自语。
“我要想法使加尼高兴，也许他会满意的。他们在痛楚中度过的青春年华一去不复返了。我的女儿，切莫学习你的爸爸。你爸爸为了恪守自己的信念，给女儿带来痛苦，你要珍惜女儿的幸福，千万不要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丧失女儿的幸福。作为父母牺牲子女的前程，那我们将会更大的不幸，而永远不能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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