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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鑫生现象的反思

 作者:周嘉俊 

  夜归的我,通过长街上一个接一个的窗口,把断续传出来的播音员带着惋惜的声音连成了片:
  "闻名全国的步鑫生被免去厂长、经理、副支书职务……他的海盐衬衫总厂决定向社会招标……"
  河水沉寂下来,议论戛然止住,出现了瞬息的静场。几年来那种朦胧的、不祥的预感,不幸地变成了现实。我意识到这是历史的驿站,我惴惴不安地赶到了钱塘江畔,跨进了我惦念着的工厂。
  厂区花圃庭院依然,苍松翠柏,小池立鹤,工人们在操作台前劳动。阳光辉煌地在照耀,但是人们异样地沉默,把异样惊惕的目光投射到每一个外来陌生人的脸上。一种茫然的失落情绪,紧锁了大门……
  蓦然,我想起四年前五月八日,在那个向来以恪守传统、尊重旧俗著称的联合王国的一位名记者尤恩·麦克斯基尔发自北京的通讯中的那句话:"中国浙江海盐衬衫厂厂长步鑫生,如今已成了中国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
  我无法准确推测这旧话重提的价值,但这个"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如今又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却是毫无疑义的。
  "我要反思。"--他费力地打开沉默的铁闸,吐出一句话来。
  历史的倾诉
  于是我紧跟着历史,跌入了一个痛苦的曲折。我的笔,应该为英雄立传,恰恰我的面前坐着一位自称是一出活剧中失败的主角。
  反思总夹带着痛苦,带着历史的重压,但是也有那么一丁点儿诱惑的魅力,毕竟它能给人以清醒,以新的前进的动力。
  小镇的居民神秘地告诉我一个传说,在遥远的一个乌云翻滚的午夜,钱塘江在狂风的鼓动下,曾掀起过一次大潮,几乎吞没这座古镇。四年前,又掀起了一阵旋风,那样震慑和牵动武原镇父老兄弟的心扉,旋风却来自那位以后经常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步鑫生。瘦骨伶仃的身子,机灵的小眼睛,滑稽的手势,以及当时被视为异端,不可思议的改革。小镇人多半是善良而拘谨的,时间使他们接受了新的现实,无数的信息反馈,就像贯流镇中那条浑茫的盐平河一样,无时无刻不告诉他们,古镇又出了能人。于是,这位步家裁缝的后代,又成了小镇人的楷模,他们踏着拘谨的步子,学着偶像的模样儿,一步一步朝前走,古镇活跃起来了,全国活跃起来了。
  现在,仿佛又是这条永不停息的盐平河,带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那奔忙的钱塘江,又掀起了不祥的狂涛,步鑫生--他们心中的偶像出事了!
  …………
  那一天,走进了他自行设计的、带有农村味的豪华接待室,我的心境有点沉重,我想在回顾逝去的历史中,寻觅这个神奇人物的踪迹。
  印花地毯,工艺精巧的高背藤椅、茶几,嵌镜的墙壁,闪光的产品陈列柜,菱形吊灯,好像经过精心的拭擦,却总感到蒙着一层尘雾,一层阴晦。
  这几年,他已不再接待记者,他的这种固执引起过麻烦。今天,他破例接待了我。
  他坐在三人藤椅中间特意准备的海绵软垫上。他更瘦了,坐着,仿佛远山之间隐约的一个点。如是而已。
  他对我凝目相视,似探询,似回答:
  你要知道什么呢?失败?成功?幕起?幕落?
  猛然想起:一位省委书记说他是夏伯阳式的人物。可是,我却产生了奇怪的念头,在我写他几篇长达数万字的文章时,总有一个不祥的预感,无端地困扰着我。
  到过武原镇的人都知道,小镇的桥南有一家茶馆,人们捧着油亮发黑的茶壶,议论的老话题是步家裁缝的兴衰,带着一种同情、惋惜和小城人士的世故,哀叹:唉,这个步鑫生!
  然而,凭着几张长着几颗老黄牙的嘴和一只墙角上的"喇叭头"所获信息毕竟是有限的。他们习惯依据的是盛极衰来的道家老黄历。
  小镇的盛典
  越发精瘦的步鑫生。他显得茫然,颓丧,同时,仍有荣耀之人的傲气:"我现在承受的压力,是任何一位厂长所经受不住的。"他机灵的眼睛,扫视着辉煌的四壁,然后又愣愣地望着我。
  可不,我曾是他这段历史的同路人。
  一九八四年盛夏,这位被中央指名号召学习的改革者也是坐在这只三人藤椅上发出了他的命令:就是要像模像样地庆祝一番!
  在一周以后,这里出现了旷古未有的盛典:
  是日,上海、浙江省有关领导、单位、新闻界,都来了人。轿车几乎把小镇街道挤满,公安局出动了民警维持秩序,小镇上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处处飘荡着煎鱼烧肉的香味,见人开饭,十人一桌,台上表演的是闻名全国的三个大剧团的著名角色。歌颂改革英雄,谁不趋之若鹜!
  大幕拉开,步鑫生,在灯光追踪下,毕挺的米色西装,红色领带闪烁光彩,昂首,宣读受他奖励的全国参加报道他的工厂改革业绩的记者名单。
  …………
  是夜,小镇人一夜未眠。兴奋地思考小镇的命运,国家的命运。改革,这个新鲜而有着无限魅力的名字,从此在古镇上扎下了根。
  步鑫生,满面红光,又坐到三人藤椅上来。十里长席,终于散了,小镇出现了狂欢后的冷寂,似乎连小镇原先的繁荣都跟着盛典的旋风而远去了。
  还是这间被来访者赞誉备至的接待室里,步鑫生端坐在长藤椅上,手上摆弄的是来自全国十几个省市签订的数十万件衬衫的定单,然后,便不屑一顾地将它摞在面前的茶几上。他有点儿不能自已。是的,就是要改革,没有改革,就没有步鑫生--
  他有点幻觉,却又是事实。他清晰地记得,半月前的那天晚上,中央台重要预告新闻里的话:明天有重要广播,本社明天有重要广播……隔天就广播了关于他的改革的事迹,中央的批示。
  步家裁缝后代有很好的记忆,这样庄重的格式,在几年前有过一次,那就是播送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的前夜。当然,他没有理解此举的深层含义。
  从小就拈针引线的步家裁缝后裔,没有读过几年书,缺乏现代人的价值观,但是他强烈地要求改变现状,要发展他小小的工厂,打出他的牌子,一句话,商品经济的规律,促使他需要冲破多来年套用的陈规旧习,旧的框框,旧的机制,他自然地喊出了"不改革就没有出路"顺乎潮流的呼声。
  加上他的机灵、大胆。于是,决口在这儿被他打开了,他取得了人们已经知道的胜利和拥护!
  党及时抓住这个典型,推向全国!
  县委的一位报道组长告诉我,他作了一个粗略的统计,自从新中国的太阳普照大地至今,报刊杂志上宣传个人事迹的文章之多,也许除了雷锋,就是步鑫生了!
  但,如果把我国几年前所开始进行的改革看作是一次革命,对于这位小镇能人的宣传就不足为奇了。
  那时,人们不仅熟读了关于他的报道,也熟悉了电视屏幕上他那瘦小好动的形象,带点滑稽味儿的手势,过份自信的谈吐。
  只要他在屏幕上一出现,亿万儿童也会同时叫出:步--鑫--生!
  中国,第一流的西装线、第一块大石头
  胜利,是人们所向往的,但胜利又往往成为导向失败的指路牌。
  今天,人们在议论他决策失策的时候,第一热点是西装,这曾是一股困惑成千上万经营者的怪潮。
  深夜,接待室灯火辉煌。工人们是熟悉的,这个灯光,告诉他们,他们的厂长在思考,在工作,在开会,他们信任自己的司令员,灯光给他们欣慰。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信赖的带头人在进行的是一项导致翻船的错误决策。
  室内烟雾弥漫,每个人都困倦了,有人甚至在打盹。但是,他们运筹帷幄的却是决定工厂命运的大事。
  "老步,我们可以做做西装。"二轻局长,又被称为"政委"的老沈从蝴蝶花纹藤椅上直起身,凝视着步鑫生说。
  西装热,这是一股从一九八三年底形成,一九八四年立即进入高潮的带有点滑稽、讽刺味道的旋风。有些人把穿西装作为时髦,拥护改革的标志。从庄严的人大会堂上的要人,到猪舍里的饲养倌,从公司经理到街头卖生煎馒头的个体户,从毕挺挺的到皱巴巴的西装,穿到了各色人等的身上,买的、送的、半送半买的。西装走红。发生在中国的"国际玩笑"。就在这家衬衫厂里,每天像蚕宝宝吐丝,成百、成千条的领带哗哗地往外吐。
  "不--搞!"他终于表态了,淡淡地摇摇头,但是,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分明在告诉你,他正认认真真地盘算着哩,我步鑫生不傻哩!这位祖上承制过清朝官宦、商贾宝眷们花衫旗袍的老裁缝后代,正毫不含糊地在他灵活的脑子里盘算着利害得失呢!
  步鑫生站起来,又一次坚定地回答:"不,我是从衬衫专业发展起来的,不搞西装!"
  这是春天。越过了夏天,秋天降临了。
  这位老沈终于又来了:"嘉兴搞了,海宁也在搞,我们小搞搞吧!"
  于是,领带车间建立了,印染车间建立了,庞大的衬衫车间正在生产着"三毛"、"双燕"、"唐人"这些引为殊荣的产品,再建立一个西装厂,那不就成龙配套了么?眼前已经出现了宏伟景象,使改革家的雄心勃发了。
  "搞!"向来坐不住的厂长"蹬"地从藤椅上站起,挥动着人们在电视里熟悉的手势,瞪大了机灵的小眼睛:"好,八万套。搞条流水线,进口,去日本!"
  两小时--谁也不能想象,这样重大的决策,他俩竟是在两个小时中拍板的。
  他不明白,企业立于不败之地,依赖于决策的透明度,依赖于蛛网般的信息网络,依赖于科学手段深层的探测。今天,他以胜利者的自信,性格上的傲慢,作风上的随意性,作出了这一危险的决定。
  他遭到了抵抗,一向为他的改革家气魂所折服的副厂长小沈提出了异议:"不能这样匆忙决定,要研究一个可行性方案!"这位管着大印的青年人,敢于犯上了。
  但是,被后来批评为"刚愎自用"的厂长轻率地否定了:"你懂什么,老三老四!"
  小沈感到委屈,他坚持很久,不愿在上报的申请书上盖印,但最后,他屈服了。
  我们不应苛求他,这是当时唯一明确表示异议的青年干部。我们应该赞扬他的这种勇敢。事实上,他远比那些身居要职,明知不对,却一味奉承,举手赞成,事后又高唱所谓"违心"的人的品质高出百倍。
  接着,他提出了一份年产八万套西装、十八万美元的估算和外汇额度的申请。
  加快了车速
  沿着杭嘉湖大平原丰饶的绿水田陌,他乘上轿车,颠颠簸簸,一路风尘赶到了省府。厅首长热情地接待了他,香醇的龙井茶,双手捧到为全省争了光的改革家面前。
  "行,行!"他一迭声地赞扬改革家又一大胆创举:"就是要有这种不断改革的精神!"厅座呷了口茶,以一副更具气魂的神态,说:"我说,要搞就搞大的,年产三十万套,到一九九○年,就八十万套!嗯?"为了显示决策的气魄,他故意作了一个短暂的休止,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是多么坚决支持改革!
  十八万美元翻了个--八十万!
  中国人素有好"大"的癖好,"大跃进","大革命",只是下场总不是那么美妙!
  轿车驰上归途,颠颠簸簸,返回盐平河畔。
  在宏观上,从县到省,竟没人把关,反而加大了倍数。多么可怕的锦上添花!
  "喜讯"在盼望中接踵而来:
  轻工业部批准了他们的计划;
  国家经委批准了他们的报告。
  由省、市、县有关人士参加的审计会议严肃而热闹地开始了。
  六千平方米西装大楼的方案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拟就。征地、拆迁、进人、贷款……
  失控的列车,疯狂地向谷底滑去!
  消息,在盐平河边传开了,从工人到家属,从镇上学校到商店,终于又传到了乡镇的新闻集散地--桥南的那爿茶馆。
  "喔唷,伲海盐要造大楼哩!"
  "喔唷,步家裁缝的后代要出洋了!"
  "喔唷,步鑫生要做西装了,西装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
  坐在这趟列车上的这位"小镇伟人"却预想着未来的胜利,他踌躇满志。他也像所有历史上的人物那样,胜利使自己放松了对自身弱点的警惕,尘埃扑上了双眸。
  大厦出现倾斜,一再追加的基建投资,几乎超出了全部固定资产的总和,一把给了我们多次惩罚的经济规律之剑,开始出鞘。
  但是,借贷暂时支撑着改革家肩上的重负。
  我想起了一九八五年春节。我应邀赶到交通大学的外宾餐厅,参加他的宴会,只是校长没有躬身莅临,使我很感遗憾。那时我正在探索,一个在国际上有声望的名牌大学校长如何给一位乡镇小手工业者出身的企业家以理论上的指点,并促进他的自身完善。对步鑫生来说,这是多么至关重要。这样的结合在外国不乏先例;在国内,当时尚未出现。
  辉煌的灯光下,步鑫生穿一套淡色西装,显得潇洒而精悍,却仍是一副坐立不定的好动模样。
  "我就要出去,××服装株式会社邀请的,就走,机票已订好了。"他兴奋地握着我的手。
  "祝贺你又有了新的开拓。"我随口应和着。
  "啊,是嘛!"他用道地的海盐口音接上了话茬,"改革如果不和开拓结合起来,那么改革就没有方向、目标、前途!""小镇伟人"有使用同义词的习惯,有时也不无闪光的语言和在断断续续中自成一体、不无道理的观点。
  "唉,你过些日子来看吧,西装流水线一引进,那边大楼造好,年产三十万套;到一九九○年是八十万套。嗯,海盐厂就算是配套成龙了!"良好的自我感觉摧毁了他精明的防线。
  锦上添花,喜讯接着喜讯--新华社报道:著名改革家步鑫生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亿万人民又一次在荧屏上见到了令人感动的一幕;德高望重的邓大姐,迈着艰难的步履,在人群中找到了这位瘦小个子的改革家,谆谆祝愿:"步鑫生同志,你要继续改革。你有什么困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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