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作者：宗　璞

　　江玫离开×大学六年后，作为校党委新来的干部回到了西楼。西楼当年是学生宿舍，现已作了单身女教职员宿舍。传达室老赵高兴地领她进了当年住过的房间。江玫四面看看，眼光落到墙上嵌着的一个耶稣苦难像上。她怔了一会儿，用力一揿耶稣的右手，那十字架好像门一样打开了，从墙洞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盒中装有两粒红豆，镶在一个银丝编成的指环上。江玫拿起这两粒红豆，往事像一层烟雾从心中升起。
　　那是八年以前的事了。江玫刚二十岁，上大学二年级。新年开学后的一天，江玫从练琴室里出来，面对空中飞舞的雪花，心中欢快，按了按头上母亲给她的旧式发夹。那是用黑白两色发亮的小珠串成的，还托着两粒红豆。这时，一个青年人正急速向琴室走来。也许是江玫身上活泼的气氛，脸上鲜亮的颜色搞乱了他，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江玫看见他有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眼中有一种迷惘做梦的神气。晚上，同屋萧素给她一本名为《方生未死之间》的书。她读后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
　　江玫还是每天去弹琴，每次都碰见那个叫齐虹的青年人。有天江玫总也弹不好贝多芬的月光曲，心里烦躁，便提前结束了练琴。走出琴室，又看见齐虹站在外面。齐虹主动为她示范，钢琴发出柔和热情的声音。江玫惊奇于他“学物理的，弹一手好钢琴”。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散步。此后，只要江玫一个人从图书馆出来，身后总会出现齐虹修长的身影。一个礼拜天，江玫第一次没有回家。她和齐虹去了颐和园。他们一路赞叹着春天和生命，来到玉带桥旁。江玫靠在齐虹胸前，觉得撼人的幸福渗透了他们。齐虹喃喃地说：“一定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像你头上的那两粒红豆。”
　　江玫母亲不大喜欢齐虹。萧素也严肃地劝告：“齐虹憎恨人，他认为无论什么人都是彼此互相利用。他有的是疯狂占有的爱，事实上他爱的还是自己。”江玫虽与齐虹在很多地方不一致，却忍受不了萧素这样批评自己所爱的人。星期天，江玫帮助萧素编壁报。齐虹约她去春游，江玫没有答应。两人在争执中，江玫头上的红豆发夹落到了地上，被齐虹一脚踩碎。她屈辱地伏在桌上哭起来。齐虹表示要做个盒子把这两粒红豆装起来做个纪念，答应以后不再惹她生气。此后，齐虹和江玫把争吵、哭泣变成了爱情中的一部分。
　　江玫在萧素影响下参加了北平学生反美扶日大游行。齐虹却在西楼门房大吵大闹。萧素劝告江玫：“齐虹的灵魂深处是自私残暴和野蛮，干吗要折磨自己?结束了吧，你那爱情!真的到我们中间来。”萧素被捕后，母亲这才告诉她十五年前父亲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再也没有回来。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局势越来越乱，齐虹父亲是大银行家，初秋就带着全家飞往美国，只有齐虹一人留在北平，等待江玫回心转意。冬天，北平已到解放前夕，齐虹家里几乎一天一封电报来催。江玫既为即将到来的解放感到兴奋，也为与齐虹注定的分手而伤心。一天，齐虹直到晚上还未露面，江玫以为他已经走了。颓然回到自己宿舍，却见齐虹正焦急地等她。他是来带她走的，江玫还是坚持留下。齐虹叹了一口气，“好，那么，送我下楼吧!”江玫温柔地替他系好围巾，送他下楼。他们一出楼门，马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从车里跳出一个魁梧的司机。但齐虹对司机摇摇手，把江玫领到路灯下说：“我原来准备抢你走的。不过我看出来，那样做，你会恨我一辈子。”他拿出一张飞机票，把它撕成几瓣，碎纸片混在飞舞的雪花中。江玫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头。她觉得齐虹冰凉的嘴唇落在她的额上，然后汽车响了起来。她最后对齐虹说的一句话是“我不后悔”。
　　江玫果然没有后悔。现在她已成长为一名党的工作者了。外面雪还在下着，江玫手里握着的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
　　(原作载《人民文学》1957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