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姆琼琼
作者:意西泽仁[藏族]
卖糖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他笑呵呵地对阿妈说:“给孩子称一斤糖吧,看她就像一只馋嘴的小羊羔。”
但就在刚才,阿妈已经把身上的钱买口粮和茶盐了。她苦笑了一下,拉着女儿就走了。
这时,那位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又出现了,他笑呵呵地对依姆琼琼说:“你不是有一块钱吗,来称一斤糖吧!”
天啦!是真的,依姆琼琼高兴地“嗳”了一声,伸手刚要去接糖,眼前的老头儿和五光十色的糖块,全都不见了。
“哞……哞……”老实的牦牛,又在前面催促它的小主人了。
风啸着,雪砸着……
依姆琼琼像是喝醉了酒,高一脚低一脚地赶上了牦牛。走着走着,迷迷茫茫的风雪里,又出现了五光十色的东西。啊啧啧!好看极了,这是什么?这不是新华书店里那一本本色彩鲜丽的小人书么?记得阿妈第一次带依姆琼琼进城卖牛粪时,也曾带她到新华书店来看过。小姑娘从来就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画着彩色小人的书。她看见一些城里的孩子都围在玻璃柜前,一本、两本、一叠、两叠地选购。她也很想挤到前面去取一本来看看。但她看见那个卖书的叔叔,正用一双严厉的冷眼,盯住自己捡过牛粪、打过酥油的小手,于是,依姆琼琼胆怯了。这一次,这位叔叔根本不看阿妈一眼,当然就更不会劝阿妈为女儿买一本小人书了。在他那高傲的目光里,不是好像,而是断然觉得,这牧场上来的一母一女,是绝对不会买书的,她们钻进新华书店,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
阿妈的心被刺伤了,她虽然一辈子也没有看过一本书,但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想为女儿买一本甚至是一叠彩色的小人书啊。但是,她不能,因为怀里的那只黄布小包里,顶多还有两三个硬币了。
依姆琼琼很不甘心,于是她凑到前面,去看一个穿花衣服的女孩子正翻着的小人书。还没有翻到两页,这个女孩子像是闻到了依姆琼琼那件乌黑的皮袍上的气味儿,她回过头来,狠狠地白了依姆琼琼一眼,“叭”地一声把小人书合拢了。
这一切,阿妈都看在眼里,她的嘴角痛苦地抽搐起来。可是,依姆琼琼不仅没有生气,相反还把两手藏在身后,十分友好地对这个女孩子笑道:“看你,我又没有摸你的书,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阿妈再也站不住了,她猛地拉住依姆琼琼就走了。
这时,那个穿花衣服的女孩子又出现了,她再也没有向依姆琼琼翻白眼,而是亲切地说:“你不是有一块钱吗?我带你到书店里去买小人书,买最好看的。”
当真?!依姆琼琼高兴地“嗳”了一声,就跟着穿花衣服的女孩子朝书店跑去了。她们跑呀跑呀,穿花衣服的女孩子越跑越快,突然一下就消失在风雪之中了。
“哞……哞……”耐心的牦牛,又在前面催促它的小主人了。
风啸着,雪砸着……
依姆琼琼迈着艰难的步子,赶上了牦牛,牦牛亲切地嗅了嗅小主人的皮袍,然后又朝前走去了。
依姆琼琼感到周身无力,头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脚就像踩在白云下面,随时都有摔下去的危险。但她仍咬紧牙关向前走着。她这时感觉到已经走了一多半的路程了,再坚持一会儿,到了县城卖了牛粪,买了茶和盐,再到那些美妙、神奇的地方去看看,然后就回去,回到阿妈温暖的怀抱里去……
突然,雪地里传来“咩咩”的羊叫声,依姆琼琼忙唤住牦牛,然后拖着腿寻着声音走去。哎呀!为什么在这雪地里面有一只羊羔呢?羊羔见有人来,又可怜地叫起来,像是在委屈地说:“阿妈把我扔在这儿就不管了。”
依姆琼琼心疼极了,她轻轻地拍掉羊羔身上的积雪,然后用力把羊羔抱了起来,原来这是一只断了腿的周岁羊。唉!这不知是哪个队的放牧员,这样粗心大意,连丢了一只羊羔也没有注意到。依姆琼琼曾听阿爸阿妈多次说过,牧民离不开牛羊,牛羊多了,草原就兴旺发达,牧民的日子就好过了,对国家的贡献也就大了,一个牧民如果不爱牛羊,他就不配当一个真正的牧民。
于是,依姆琼琼吃力地抱着羊羔,又往前赶路了,她决定等卖了牛粪的,在回来的路上再去寻找那个粗心大意的放牧员。牦牛也好像知道了小主人的心思,还赞同地点了点那傻乎乎的脑袋。
羊羔又在依姆琼琼的怀里叫着。小姑娘摸了摸羊羔的肚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时她才觉得羊羔是肚子饿了,不然的话,它为什么这样一个劲儿地叫唤呢?于是,她把羊羔放下,从怀里取出那块阿妈给的糌粑团,然后捏成一个个小团,喂到了羊羔的小嘴里。牦牛似乎觉得自己也饿了,但厚厚的积雪,压住了地上的草,于是也把头伸了过来。依姆琼琼拍了一下它那粘乎乎的鼻子,笑道:“没有你的,这块糌粑还不够你沾牙齿嘞。”牦牛也不争嘴,又把头伸回去了,它慢慢抬起脖子,望着前面它所陌生的世界,好像那里有它吃不完的青草似的。
喂完了糌粑,依姆琼琼再一次吃力地抱起了羊羔,没走几步,她已感到周身烧得厉害,脚手都像不是她自己的,羊羔一个劲儿地往下滑,脚在雪地里抬不起来。但是她仍然在吃力地走着……
风啸着,雪砸着……
依姆琼琼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但是她坚持着,那双纯洁、坚毅、向往的眼睛,此时显得更亮了。渐渐地,她看见前面风雪里,有一盏小小的黄灯,这是一顶帐篷吧。这时候,她是多么渴望喝到一口水啊。但这盏黄灯却向她飘来了,哦,原来是来了一辆汽车。
依姆琼琼想呼喊一声,但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慢慢地,一盏黄灯,变成了两盏,两盏又变成了四盏,黄灯越来越多,突然又在小姑娘的眼睛里变成了五颜六色的东西。哦哦,这不是百货商店玻璃柜里闪闪发光的货物吗?哦,一会儿又变成了食品商店玻璃柜里光耀眼目的糖果。哎呀,不一会儿又变成了新华书店玻璃柜里彩色斑斓的小人书。小姑娘笑了,她举起一块钱,刚要去买这些东西,阿爸阿妈的愁容又出现在眼前。小姑娘惭愧了,她心想自己怎么忘了去买茶和盐呢?于是,她又举起了那一块钱,不知怎么搞的,手里的一块钱一下就飞上天了。她慌了,也飞起来去追赶,追着追着,她的四周又飘起无数茶叶和盐巴,飘呀飘呀,茶和盐竟变成了一群会说话的小东西,闹嚷嚷地欢叫着:“依姆琼琼,依姆琼琼,我们跟你回家去,快带我们回家去。”小姑娘笑了,甜甜地笑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像是被人一推,眼前一黑,就从天上掉下去了。
风啸着,雪砸着……
手脖子上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依姆琼琼一下醒了过来,她拼命地睁开双眼一看,怎么?自己在什么地方?房顶是白的,墙壁是白的,自己身上盖的被子也是白的,自己的手脖子上还吊了一根软软的白管子。她看了看这陌生的一切,想撑起身来,但周身无力。
“终于醒了!”这是一个阿姨的声音。
依姆琼琼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戴白帽子的汉族阿姨,正慈爱地朝她笑着。
小姑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姨轻声说:“你好好养病吧,是县委尼玛书记救了你。”
“尼玛书记?”小姑娘觉得她并不认识这个人。
阿姨又笑了:“尼玛书记中午坐车准备到乡下去检查工作。刚出县城不久,就从雪地里把你抱回来了,当时你周身烧得真像是一团火。”
说话间,病房门被掀开了,走进来一个身材矮胖的人。
阿姨迎上去:“尼玛同志,孩子醒了。”
这位叫尼玛的叔叔走到依姆琼琼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疼爱地说:“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霎时间,依姆琼琼想起牦牛和羊羔,她着急地问:“它们呢?”
阿姨不明白小姑娘的意思,尼玛叔叔却笑着推开了窗户:“呶,在这儿啦!”
真的,牦牛正在窗外吃着草,那只小羊羔也在窗外的一堆干草里睡觉嘞。但小姑娘又急了,因为她看见还驮在牛背上的牛粪口袋。
阿姨忙把她按住:“别动,你正在输液呢。”
“不!”依姆琼琼并不理解输液是怎么回事:“我还要去卖牛粪。”
“孩子,别操心,牛粪我买下了。”县委书记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两块钱。
但依姆琼琼只收下了一块钱,她把另一块钱退给了尼玛叔叔:“四袋牛粪刚好一块钱,多的我不要,阿爸说,到了剪羊毛的季节,我们家会分到很多很多的钱的。”
一股热浪涌上了县委书记的心头,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时,依姆琼琼又挣扎着要起来。
阿姨又忙把她按住:“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买茶叶和盐巴。”小姑娘很着急。
“等病好了再去嘛。”阿姨劝道。
“不嘛!”小姑娘急得快要哭了。
“你为什么这么急呀?”尼玛叔叔细声问道。
“我、我们家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没有茶叶和盐巴了。”
县委书记心头猛地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渐渐地,他感到眼睛模糊了,于是,他慢慢地走到窗前,背着依姆琼琼和护士揉了揉自己的眼角。
窗外,风止了,雪停了。阳光早已穿破云层,把金色的光撒在辽阔的雪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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