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要烧三日满

作者：叶兆言

　　有一年在新疆和田，半路下车休息，一个维吾尔族老人过来，操一口新疆汉语，热情地问我们要不要买玉。他在身上那件很旧的黑布棉袄的隐蔽处，掏出几块东西，献宝一样给大家看。同行的人说，哪里是什么玉，明明是石头。老人很生气，脸涨得通红，舌头在嘴里发抖打颤，恨不得立刻动手打一架。
　　陪同的新疆朋友出来劝阻，摆事实讲道理，软硬兼施，终于烟消云散，商业谈判重新开始。我们胡乱砍价，老人坚持推销。他用其中一块白玉样的石头，或者说石头样的白玉，在自己鼻翼间里来回摩擦，忿忿不平，不无卖弄地说：石头，石头，怎么是石头！这是玉，是玉！
　　是石头，还是玉，立刻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那玩意摩擦得油光锃亮，看上去十分可爱。我轻易地动了心，管它真假，管它石头还是玉，我买下了一块。想到上面还有老汉脸上的油汗，请他擦得干净些。所谓干净，也就是在那件黑布棉袄上再多蹭了几个来回。同行的本地朋友觉得，这钱花得值，就算是和田的石头吧，到了你们内地，也都能算是玉了。
　　我一直搞不明白什么是玉。过去不明白，现在仍然不明白。玉是一门学问，看古人文字，提到玉的地方都会说不清楚。李商隐“蓝田日暖玉生烟”，玉如何会生烟，真是匪夷所思。早在李商隐前，有位叫戴叔伦的诗人已说过类似的话：“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究竟这是不谋而合，出自一个我们不知的共同典故，还是伟大的李商隐一不小心的抄袭，不得而知。
　　贾宝玉衔着石头来到人间，往好里说，是块通灵宝玉，往不好里说，就是块顽石。是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缘，扯不清，理还乱。
　　古代魏国的农夫，种田挖到一块尺玉，带回家后，黑夜里放光，光照一室，农夫大为恐怖，赶快拿出去扔掉。邻人胆大，捡了去献给魏王，懂行的玉工十分激动，说“此无价以当之”，结果魏王大喜，论功行赏，邻人因之而食上大夫禄。
　　玉显然是有灵气，在古人眼里，美玉的精气远望如在，近看却无，可望而不可及。因此白居易“试玉要烧三日满”这样骇人的句子，也没人会去顶真。
　　玉乃宝物，如何能烧？白居易自注，“真玉烧三日不热”，这一定是骗人的鬼话，没人傻到去做这样的尝试。焚琴煮鹤，只能浪漫主义去想，绝不能现实主义去做。
　　和田买的那块石头，那块玉，如今还挂在床头。懒得去想究竟是石头还是玉，反正已为我所有，既然能得到它，也是一种缘分。（新民晚报2007-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