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童年

作者：肖凤

　　美丽的松花江啊，北国的江!
　　你的甘甜醇厚的乳汁，哺育了多少智慧、勤劳的儿女!
　　你有源远流长、永不枯竭的生命，你可曾知道，你的一个聪颖、软弱的女儿，早已殁于千里之外的异乡?
　　你那奔腾流泻、清澈温暖的江水，也许就是思念女儿的、哀伤悲悼的眼泪?
　　
　　从松花江那丰满的母体上，分出来许多较小的支流。一条名叫呼兰的大河旁边，坐落着一座名叫呼兰的小县城。
　　这是一座典型的东北小市镇。本世纪初，仍然是一个相当闭塞、相当落后的地方。当南方已经掀起了辛亥革命的浪潮，几千年的封建帝制终于受到了猛烈的震撼，呼兰县的居民，却仍旧是因袭着封建主义的思想与习惯，过着愚昧而且麻木的生活。
　　这样的地方，就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敏感、有才华而又不幸的女作家萧红的故乡。
　　
　　七八十年前，呼兰县里住着一家姓张的大地主。在他们的巨大的但是荒凉的宅院里，存在着外姓人永远也缕不清楚的、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
　　就在这样一个富裕而又暗淡的家庭中，一九一一年六月二日诞生了一个女孩，大人们给她取名叫张*<莹。这个女孩来到人间以后，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爱与母爱。她的父亲对她总是十分冷漠，她的母亲对她总是恶言恶色。她的祖母也并不像别人的祖母那样慈祥。当她三岁的时候，她喜欢用小手指在窗棂上捅个小洞，她觉得那纸窗像面小鼓，用手指嘭嘭地捅破了，很好玩。她的祖母看到她这样，就拿了一枚大针站在窗外，专门等着刺她的手。这种没有抚爱、没有温情的不正常的童年生活，深深地刺伤了她幼小然而敏感的心灵。
　　幸好她还有一个祖父。萧红出生的时候，她的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从萧红记事的时候起，就是一个赋闲在家的乡绅。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人，很疼爱小孙女，喜欢和孩子们开开玩笑，他的眼睛永远是笑盈盈的。他不会理财，家里的经济大权由祖母一手掌管。祖父每日的工作就是陪伴孙女，夏天的时候还到自家的后园里去种种菜，养养花。在这个小女孩子的心灵里，这个后园简直就是一个五彩缤纷的天堂。这里有满身带着金粉的大红蝴蝶，有金色的蜻蜓，有绿色的蚂蚱，有全身长满绒毛的、胖圆圆的蜜蜂，还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榆树，它会像童话里讲的神树一样，变换各种神奇的色彩：当风吹过来了的时候，它就摇动绿色的树枝和棕色的树干，发出萧萧的声响；当雨落下来了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墨绿色，冒着灰色的水烟；而每当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它身上的时候，它的满身的叶子就发出耀眼的光泽。这个小女孩终日在这里忘情地玩耍着，她有时凝望着蓝悠悠的、又高又远的天空，注视着自由自在的飞鸟；有时欣赏着仿佛刚刚睡醒过来的盛开的玫瑰花以及各种各样的鲜花；有时又与树上的和地里的虫儿说话。这个后园使她暂时忘记了周围的冷淡、古怪、寡情，小小心灵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
　　五岁那年，有一天，她也像往常一样，正在后园里玩耍着，天空下起雨来。她发现酱缸上的缸帽子又大又严实，正好遮雨，于是费力地把它顶在了头上，像一朵大蘑菇似地蹒跚着走回屋里。缸帽子遮着她的头和眼睛，她看不见祖父在哪里，便焦急而得意地大声喊着："爷爷--爷--"
　　就在她大声呼唤祖父的时候，她父亲盛怒地飞起了右腿，狠狠踢了她一脚，她差点儿没有滚到灶口的火堆里去。等到别人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她才看清屋里的人都穿上了白色的孝服--她的祖母死了。
　　祖母逝世以后，她就闹着，一定要搬到祖父的屋子里住，和祖父睡在一张炕上。从这时候起，五岁的萧红，开始接受中国古典诗歌的启蒙教育。晚上睡觉前，或早晨醒来后，这一老一小并排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陶醉在民族的才子们创造的诗歌境界里。祖父用圆润的男低音吟诵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小萧红觉得这首诗非常新鲜，她定睛看着祖父的嘴唇，默默地记忆，等到祖父停止了吟诵，她就立刻鼓足了全身的力气，用甜甜的奶嗓子拼命喊叫：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她念诗念得是如此入迷，以至半夜里会突然醒转过来，用甜甜的奶嗓子高声喊叫道：
　　
　　　　两个黄梨(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重重叠叠上楼台，
　　　　西沥忽通(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
　　　　又为明月送将来。
　　
　　直到念得困乏了，才再闭起眼睛睡去。
　　诗歌里展示的境界是美的，而周围的现实生活中却充斥着丑。小萧红虽然还不能理解许多事物的意义，但是它们却深深地埋在了她童稚的记忆里。
　　萧红的父亲张选三是一个冷漠、趋时的地主兼官僚。据说日本帝国主义者侵占了东北之后，他竟充当汉奸，出任呼兰县的协和会长。如果说他对待小萧红一直是十分冷漠的，那么他对待赤贫的本家则更是冷酷无情得令人毛骨悚然。张选三有一位本家的堂兄，就是有二伯，萧红童年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三十多岁来到张家，给他们干了半辈子活，却没有一顶完整的草帽，没有一双完整的鞋袜，被褥都是破破烂烂的一团，每天晚上临时找寻可以投宿的场所，或是在小猪倌的炕梢上，或是在磨房或粉房里。他是一个贫苦孤单的老人，虽然是张家的本家，但在张家的地位却远在老厨工以下，受尽了张选三的凌辱与虐待。据说在他晚年干不动活的时候，被张选三毒打了一顿之后赶出家门，沦为乞丐，最后死在大街上。小萧红亲眼看见她的父亲怎样把有二伯打倒在地上，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紧紧地偎依在祖父的身边，而她的善良的老祖父，对张选三的所作所为也毫无办法。
　　除此之外，在这所阴森荒凉的大宅院里，还有更古怪的事情来刺激小萧红的头脑。他们家的偏房里，住着一家姓胡的赶车人。从表面上看，这个家庭的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但是，他们却用最惨无人道的方法虐待小孙子的团圆媳妇。这个小姑娘只有十二岁，发育得很好，长得黑糊糊的，笑呵呵的，梳着一根长及膝盖的又黑又亮的大辫子。寂寞的小萧红很喜欢她，希望和她交个朋友，但终于没有实现。只因为这个小姑娘见了生人不怕羞，饭量大，长得高，婆家的人就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把她吊在大梁上，用皮鞭抽打得昏死过去，还用烧红的烙铁烙她的脚心，把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姑娘，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个孩子病了，黑糊糊的脸变得又黄又瘦，婆婆请人跳大神、占卜算命，没用多长时间，就把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活活捉弄死了。
　　张家大院的磨房里，还住着一位名叫冯歪嘴子的磨工兼更夫。他的手很巧，每逢到了秋天，新鲜黏米成熟了的时候，他会做出一种红黄相间的又甜又香的云豆黏糕来。他心地善良，喜欢孩子，虽然一贫如洗，但是每逢看到小萧红，都送一片黏糕给她吃。同院住的一个赶车人的女儿，漂亮能干的王大姑娘，爱上了他，不声不响地与他结成了夫妻。然而这件事不合呼兰人的口味，他们穿起了最好的衣衫，庄重地把自己打扮停当，然后走门串户，去传播诽谤这对夫妻的种种谣言。在这样的环境中挣扎了四五年，王大姑娘终于抵抗不住贫穷、疾病、侮辱，给丈夫留下了两个儿子，悄然离开了人间。
　　小萧红目睹了这一切丑恶现象，在这个聪明、敏感的孩子面前，展现出两种世界：一个是在诗歌里展示的，虚幻的境界，充满了光明、美丽、真实、善良；另一个是周围的现实生活，则处处显露着冷酷、虚伪、嫉恨、罪恶。对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来说，过早地感受社会上存在的弊病，过早地品尝生活中酿就的杯杯苦酒，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这在她那颗敏感的童稚心灵上，刻下了忧郁的、感伤的印记；然而，对于一个未来的作家来说，正是童年时代的这种经历和感受，才愈发激励了她追求理想境界的热情。她不能够在这样的一个没有爱、没有温暖的家庭里生活下去，她更不能够在这样的一个没有文化、愚昧闭塞的小县城里终其一生，她向往着另外一个光明美丽的理想境界，她要走到那个新的天地中去，追求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