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岔犄角的公鹿
作者:乌热尔图[鄂温克族]
我只能对他摇摇头。
“它就从你身边走过去,是一步步走过去的,你要是敢跳过去,就能骑在它的背上。”
我心里一惊,难道是让他瞧见了吗?
“小傻瓜,我去送安达,看见了鹿蹄印,跟上山,瞧见了你的脚印。对我来说,脚印是能张嘴说话的,还用问你吗?”
我不想分辩。安达真的来过,帐篷里存放的十几捆松鼠皮,还有珍贵的紫貂皮、猞猁皮,都不见了。连我的犴褥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小摊东西堆在那儿,几瓶酒,一包盐,两块夸茶。他就换了这么一点东西。
“你找什么?找你的犴皮褥子。你不是告诉我打头鹿吗?……你说,你为啥不开枪?”
我咬紧双唇,一句话也不想说。这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后悔。
“你怕它?你怕它的大犄角?”
“我不想打它。”
“‘我不想打它’说得多好听。你不是鄂温克的儿子吗?笨蛋!”他操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在我的腰上。
“打吧,我不怕。”我忍着钻心的疼痛,没哭,也没喊。我想起了那头鹿,那头不屈服的鹿。
这一夜,我睡在用干草铺的褥子上,梦里见到了那头鹿,也见到了那群在湖里嬉游的天鹅。
是的,我时常想念我的七岔犄角的公鹿,常常梦见它。
春天总算来了,那是打鹿茸的季节啊!但是特吉今年的手气不好,还没打着一个鹿茸。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蹲碱场上,想在那儿打到鹿。
他领我来到猎场。吃过晚饭,熄灭了露宿地的篝火,扛着猎枪,每人拎一块当褥垫的兽皮,走上通往碱场的小路。这块碱地在草滩中间,四周布满了野鹿和狍子的蹄印。浅黑色的碱土上长着稀疏的绿草,野兽的蹄子把这里的一切踏得乱七八糟,乱得像翻浆的牛圈。
选中了位置,拨开草丛,把皮垫放在湿漉漉的嫩草上,坐下来,把身子隐蔽在草丛中,等候野鹿来舔食碱土。特吉是老练的猎手,他告诉我,晚风是从山谷里朝外吹,而野鹿是从山谷的密林里走出来,即使嗅觉灵敏的野鹿走过我们眼前,也不会嗅出人的气味。
林子静下来了,连露珠滴落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周围的树丛越来越暗,变得模模糊糊。蚊群围了上来,耳朵里灌满了它们嗡嗡的嚷声,它们钻进耳朵里、头发里,叮在脸上、脖子上,一伸手就能抓一把。这些小东西真让我心烦。
特吉坐在我的身旁,像一只老鹰似地监视着碱地周围的动静。我困了,双手捧着脑袋睡倒在他的身旁。天快亮的时候,他推醒了我。
“真见鬼,不走运。夜里来了几头鹿,就是不进碱场,光在外边转,让你听见它们的动静,看不见它们的影儿。唉,风向不好。”
他脸上沾满星星点点的蚊血。他整整守了一夜。
“太阳升起来前,鹿还会来。来了,你推醒我,轻轻的。要不,你开枪,挑茸角大的打。”说完,他搂着抢,倒在那里睡着了。
林子里越来越亮,看得清树丛的模样了。小鸟还没有睡醒,林子里真静。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一阵沙沙的响声,这是野兽的脚步声。我急忙把头低在草丛里,从草叶的空隙偷偷地望去。只见一个黑影,扬着高高的脖子,走出树丛,停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朝碱场走来。我把手伸向猎枪,攥紧,尽量不让它发出一点声响。它站在我的前面,离我仅有二十多步远。它是一头强壮的公鹿,它的毛色淡红,头上茸角黑闪闪,分成四岔。它转动两只耳朵,听听动静,谨慎地抬起前蹄,轻轻地放下,又抬起另一只。呵,我猛然一惊,从它独特的步态里,我看出它后腿有点瘸。难道是我的七岔犄角的公鹿吗?我知道,那头上的四岔茸角,到了秋天就会长成七岔犄角,它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了他腿上伤的残记。啊,我的朋友,我的英雄,难道你是特地来和我会面的吗?我的心直跳,手在抖。我发过誓,绝不对它开枪,也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它。
我痴呆呆地望着它。它已经稳下心来,低头舔着地上的碱土,慢慢地嚼着。它的犄角,它的脖子,它的腰,和那条受过重伤的腿,还是那么美,那么强健,那么威武,使我不禁想起它那次站立在石崖上的雄姿,我重温着那永不消逝的记忆……
特吉翻了一下身,嘴里哼着什么。我真吓坏了,他万一醒过来,我的鹿,它就被……我眼前突然出现幻影:七岔犄角的公鹿中弹倒在地上,胸口流着血……。不能让它在这里待下去,太危险了。想到这,我猛地从藏身的草丛里站起身。
鹿被惊动了。它来一个漂亮的跳跃,窜出碱场,在草滩上停了停,扭头瞅着我,发出低沉的叫声。然后,飞快地朝树丛奔去。
特吉被惊醒。他腾地从地上跃起,端着猎枪朝四下张望。可是,已晚了,只瞧见鹿的一闪而过的影子。他脸色骤然变了,变得难看,吓人。他眼睛盯着我,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你……小崽子,为什么不开枪?”他又吼起来。
“……”
“是你故意放跑了它。小混蛋,没有鹿茸你今年吃什么?穿什么?”
他抡起猎枪,朝我头上砸来。
我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我和七岔犄角的公鹿第二次见面,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第三次见到它,是在那一年的秋天。
这天早上,我和特吉走出猎营点,各奔自己的猎场。
我刚走进一片松树林,就发现了野兽的脚印,仔细一看,是新鲜的狼的足迹。自从和七岔犄角的公鹿相识,我更恨林子里的狼了,只要有猎取的机会,我总要试一试的。
狼迹把我引进茂密的灌木丛。在这里,我发现了更多的狼迹。真怪,其中还有鹿的蹄印。这些纷乱的狼迹告诉我,这群狼正在追捕一头鹿。我似乎预感到什么,急忙奔跑着,朝前撵去。
我撵到一片桦树林面前,放眼望去,雪白的树干,金黄的树叶,还有从树梢上透过来的紫色的光,像一条条透明的丝带,林子被秋天打扮得真够漂亮的。这时,只听得林子里传出一阵声响,声音恐怖、阴森。我急忙从肩上取下猎枪,轻手轻脚地摸去。拨开树枝,见到了一个惊人的场面:四只狼正围着一头大犄角的公鹿,冲着、扑着、撒着、咬着。这头公鹿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它正是我的朋友——七岔犄角的公鹿。只见它围着桦树冲来撞去,正在与群狼进行生死搏斗。它扬着犄角,全身的筋骨、肌肉,都显示出它的力量、它的愤怒、它的反抗。两只狼朝它胸脯扑去,它倏地立起前身,前蹄在空中交错着闪电般地蹬动,一只狼被击中脑袋,怪叫一声,倒在地上;另一只狼畏惧地躲在一旁。后面的两只狼瞅准这个时机,猛扑上去,一左一右,死死地咬住它的后胯。它暴跳起来,飞了似地围着桦树奔跑,两只狼吊在它的身上,像挂在树枝上的蜂巢,身子腾在空中。
不能再耽误了。我举枪瞄准,枪响了。一只狼倒在地上,其余的三只撇下公鹿,拼命地逃窜。
七岔犄角的公鹿脱离了危险。我把猎枪倚树干放好,朝它走去。这次真怪,它看见我没跑。只是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用骄傲、顽强的目光望着我。我像老朋友似的慢慢地走近它的身旁,我一下子呆住了,它身上满是伤口,鲜血和汗水像小溪似地流着。我的心疼极了,想象不出它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也为自己对它无能为力觉得惭愧。
这时,我听到身后树丛里有簌簌的响声。我回头望望,没见什么动静。
暂短的安静恢复了公鹿的精力,它突然箭一般朝前冲去,但它的犄角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拽,使它的脑袋朝后一扬,半个身子竖了起来。它围着桦树不停地奔跑,四蹄踏在地上砰砰直响,扬起了草根、土块。它脖子扬得高高的,跑过来,跑过去。从它那狂奔的步态,从它那暴躁的神态,看得出它极度的痛苦、渴望。——一根拧在桦树上的铁丝死死地套在它的犄角上,使它失去了自由……
哦,这怎么得了,我的心紧缩起来。它会被活活捆死的。我毫不犹豫地抽出猎刀,凑上前去,趁它收住脚步喘息的时机,冲到桦树下。可是,没等我砍中那根该死的铁丝,只觉得眼前一闪,我的胸口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两眼一黑,像块石头似的被踢出好远。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爬起来,觉得胸口像被撕裂一般疼痛,浑身打颤,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裳。我知道,鹿踢得很重,但我不怪它,一点也不怪。
我挣扎着,一步步挪到放猎枪的地方,然后,倚着树干,端平猎枪,瞄准那根细长的铁丝。
第一枪打空了。我推上第二发子弹,又打空了。我觉得手抖得厉害,两眼发花,胸口痛得我时刻都会瘫倒在地上。我咬着牙,一枪连一枪地打下去。
一声脆响,铁丝终于被打断了。
七岔犄角的公鹿像一匹脱缰的烈马,猛地朝前飞驰而去。它把犄角扬在背上,昂起头,四蹄生风,奔向树林,像一道闪电,转眼间就不见了。
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倒在地上。
我静静地躺着,蓝天显得那样的深远,那样的纯净。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闭上了眼睛,回想着七岔犄角的公鹿闪电般冲进树林的一刹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啊!一种不可阻挡的、奔向自由天地的神力,这种神奇的力量再一次拨动着我的心弦。突然,一股快乐的热泪涌出我仍旧紧闭着的眼睛,渗进我乱蓬蓬的头发,又悄悄地滴在那属于鄂温克男子汉的土地上。
该回家了。我没有气力再去剥那张死狼皮了。我拄着猎枪勉强站起来,头晕得只能低着。
突然,我发现两只大脚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慢慢地抬起头,一看,是特吉!
我看着他,他也盯着我。
他肩上落了几片树叶。我心中猜想,他准在这站了很久,一直在偷看我和鹿的热闹。这下,我怕是又要……
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端详着我,很像第一次发现我也长了两只眼睛。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我的胸脯上,我低头一瞅,吓了一跳。我前胸的衣裳像被刀割似的撕裂了,露出里面血呼呼的狗嘴般翻裂的伤口,我顿时觉得恶心,想吐,眼发黑。猎枪帮了我的忙,我咬紧牙,用力支撑住身体,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瞧着他,挑战似的目光在告诉他:“你看,我又把它放跑了,我就是这么干,它是我的好朋友。”
特吉没发怒。还是用那种我从未见过的目光望着我。他伸出经常拳打我的两只大手,轻轻地捋了捋我的头发。然后,转过身去,蹲在我的面前,双手把我一搂。我被背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一道透过乌云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特吉的肩上。
远处传来鹿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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