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样一排白杨
作者:吴季康[回 族]
他并不是没有寂寥的时候,尤其当他呆在自己的斗室里,摊开书而又读不下去的时候。这时,只要透过八角窗向下望去,就会见那远远的柿子树下,坐着纳鞋底的梨花。要是在晚上,当他将苦闷注入竹笛的孔眼时,他就会看见那本来漆黑的柿子树下的院落里,突然亮起一盏油灯来。他的曲子一支又一支地吹完了,那灯还亮着;他上床入睡了,那灯也还亮着……
当小街上的人潮落下去的时候,郝梨花便用背篓背起书,拄着赶山棍,领着花虎进山了。送课本、送历书、送年画、送农业知识书、送学习文件、送小说画册……她总是送个不够。梨花镇公社有八个生产大队,除梨花镇座落在黄河岸畔的山崖上外,其余七个大队都零星地散布在莽莽群山的大小山头上。从镇子出发,走遍七个队得十来天,一往一返,得走八九百里山路。山区酷旱无水,山民们终年吃着蓄在地窑里的雨水和雪水,苦涩得难以下咽。上山时带的水,走到半路就用光了。所以,每当梨花风尘仆仆回来时,不仅皮肤晒得黝黑,双颊下陷,眼睛发红,而且嘴唇干裂,结着厚厚的血痂。她一进门,就用沙哑的声音呼唤:“水!快……”
李昶心疼极了,急忙将准备好的凉茶端给她,又把一大盆水端给呼呼喘气的花虎。等梨花喝足了、歇够了,他才把盛有热水的洗脸盆端来问:“这趟卖了几本书?”
梨花眉头一皱:“卖了十本。”
李昶立刻火了:“下次别去了!何苦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折磨自己!”
“卖一本我也要去!”梨花不满地瞪他一眼,“你能保证他们下次不买吗?”
“让他们下山来买!”
“为什么我们不能送上山去?”
“梨花!……”李昶连声音都变得异样了,“你看你,都成什么模样了。”
“哟,稀罕。头一次听见你疼我。不过这你别管,是死是活,我认!”
“我不同意。”
“那当然,你是城里人嘛。”
一句话顶得李昶出不来声。这种为上山而发生的争执,已经有许多次了。但每次吵后不久,便烟消云散。要么,梨花一边飘荡着洗得油黑的长发,跑到太阳下去梳晒,一边命令李昶:“没良心的,给我画上。”李昶便沉着脸取下挂在墙上的“流动供应记录本”,照旧例画上一个小五星。要么,争执得很厉害,马上要短兵相接了,李昶却突然哑了声,梨花就不无遗憾地抱怨:“你呀,你还算男子汉?啥时候才能在我身上狠狠打几下?”
李昶憨憨一笑。其实,他对背书上山,并不是很反对的,偶尔为之,并非不好。他只是对梨花这样认真,这样固执地要走够三十万里,感到恼火。有时,李昶见她疲惫不堪,心里很酸,便想替她上山去,可她死不答应,说李昶吃不了那种苦,硬让李昶留在山下开店。
以后,不住地金鸟西坠,玉免东升,转眼间满山梨叶如丹,冷风扫过,乱红飞旋……入冬了。这年寒潮来得特别早,远远的山峦已白雪皑皑,早晨和午后的寒风格外凄凉,梨花镇的人们已缩脖筒袖,有点瑟缩了。同往日一样,梨花照例进山去了。随着天气的寒凉,到书店来的人也渐渐稀少,李昶整日蜷缩在柜台里,茫然地望着天上的白云怎样悄悄划过,山下的山镇怎样的阴暗一阵,又明亮起来;或者,一个人呆立在店门口,看着雪雨潇潇地洒飘,古松默默地摇动,听着山野鸟一两声单调的啼叫和房檐水寂寞的滴答声,他的心情便非常沉重,空虚极了。这时,便不由得要思念梨花,爱的洪流便在他的心房里掀起了滚滚怒涛,不管他怎样善于控制和隐藏自己的情感,此刻也毫无抗御的力量了。他如饥似渴地想念她,想念得丧魂失魄。当梨花快要回来时,他便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一样,慌乱不安,一次又一次跑上高高的山梁,迎着山风久久地眺望、等待。终于见到梨花的影子,便狂喜如疯,高声地欢叫着跑上去:“梨——花——”
“嗳——”
梨花远远地回应着,也狂喜地奔跑过来。终于又见面了!李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把梨花紧紧搂在怀里,很久很久才捧起梨花的脸:“快让我好好看看!唔,又瘦了……”
“你也一样……”梨花将脸贴在李昶的胸脯上,长长的眼睫眨动着,闪出露珠似的泪水,哽咽了许久,才低声说:“……真想吗?”
“想。真想……”
“我不信,”梨花搂着李昶的脖颈,深情地望着他的眼睛,“你哄我……”
“真的!真的!”李昶恨不得扒出自己的心来。梨花羞红的脸灿灿地笑了,她在李昶的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但是,当李昶的脸俯下来时,她大大的眼睛一闭,又瞬即睁开,顽皮地伸出拇指按在李昶的鼻尖上,使劲一揉。
“哎哟!”李昶酸得急忙捂住鼻子。
“哈哈哈……”梨花满足了。她纵情大笑着,燕子一般飞下山去。
……
李昶再也不愿一个人留在山下了,他陪着梨花进山去送书。从此以后,风里来雨里去,他俩形影不离,难舍难分。
每当进入莽莽群山,两个人,一只狗,行进在山道上说说笑笑,比一个人呆在冰冷的店堂里热闹得多。但也有沉默的时候。这时,山格外幽深,阴森,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他们沙沙的脚步声和吁吁的喘气声。于是,那挂在石崖上细若游丝的小路,滚动着白雾的深谷,吹得人难以直立的风口,突然石飞谷鸣的山崩,以及时时出现在对面山梁上的狼眼,又都使李昶望而生畏,不寒而栗。他们走过一村又一村,每当卖出几本书,有所得时,心里便很宽慰;每当劳累至极,一本书也卖不出去时,李昶的火气便格外的大。忍耐总是有限度的,郝梨花的温柔也消失了,他俩常常为这样的事而吵得昏天黑地。
一天,层层乌云在天上飞动,寒风呜呜地呼啸,吹得沙飞石走,打得人睁不开眼,挪不开步,他们不得不跑到山崖的背风处暂时躲避。
“回去吧!”李昶嘶哑着嗓子,对裹着老羊皮袄,冻得脸色发青的梨花喊道,“受这种苦,太没必要。”
“不,一会儿风就过去啦!”
“唉呀,你真犟!”李昶手扒岩石,一步步凑过去,在梨花身旁蹲下来,“现在谁还记得你那三十万里的话!那时候,人人都在瞎吹,你说过点又算什么,人们早当笑话忘了。回去吧!”
“你,你说什么?”梨花突然变了脸,陡地站起来,用发抖的手指着李昶的鼻子,“想不到你心里窝着一泡屎!”
“我是劝你别太死心眼,别太认真了。何苦一定要争够三十万里!”
“我已经向全县人民做了保证,白纸黑字地印在每一张报纸上!难道你要我郝梨花做个言而无信、吹牛撒谎、受人鄙视的小人吗!”
“谁会记得你?”李昶冷笑道,“扔掉你的虚荣心吧!别再追求那些虚假的满足了!”
“你……”梨花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咬出一行血印,她当胸一抓,把李昶的衣服揪住,“你说明白,我怎么虚荣了!”
“梨花!你——”
“相处这么长的日子,难道你还不知道我郝梨花的心?用这样的刀子捅我……”说着,她头一歪,一串泪珠被风吹落,“爬山越岭,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我求利?我求名?我图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你李昶不清楚?三十万里犯你什么了?你左也拦,右也堵,骂过我多少次。今天龙爪山大队传下话来,让我们送些识字课本上去,这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你认为这也是追求虚假的满足,那你就……”她怒不可遏,翻手一掌,将李昶推倒在地,“滚!”
“梨花!你听我说……”
“我恨你!”
她一躬身,顶着狂风踏上山路,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花虎尾追上去。
“梨花……”李昶呼喊着,心像刀扎似的痛。那梨花和花虎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茫茫风沙之中。他一赌气,下山了。
五
李昶回到书店,天色愈加阴暗,等他踏上那条歪斜的石径时,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便铺天盖地地降落下来。他想到此刻梨花还在这样大的雪、那样荒寂的大山中,身背重负独自行走着啊。没有人接下背篓,让她歇歇肩,给她以温暖和支持;没有人陪伴她,说说笑笑,驱散寒冷和寂寞;在她危险的时候,更没有人拉她一把。她一个人!一个人踯躅在风雪肆虐的深山野岭之中!天啊,为什么要下山来?怎么能把她孤零零丢在荒山里?此刻,她会怎样想呢?一定心酸极了,一定边走边哭……遇上我这样一个没有心肠、无情无义的人,谁能不伤心啊?我对不住她。我太自私了……一种强烈的懊悔和内疚,突然像绞索一般绞紧了李昶的心。他浑身软颤起来,虚弱得推不开那扇沉重的庙门。心绪乱透了。也许应该下去走走?当他回过身走出书店门时,又惊愣住了:要是乡亲们问,为什么丢下梨花不管,自己跑回来呢?我哪有脸面回答!我逃跑回来了,没有胆量和勇气,自私而怯弱……天啊,风这样急紧,雪这样大。万一她有个好歹,怎么办?我能对得起山镇的父老吗?我能对得起厚爱我的梨花全家吗?我能对得起梨花的一往深情吗”啊,我做了怎样的蠢事!不,说什么也得把她找回来!去找,去找……李昶踉踉跄跄地来到山脚下,山路已经被大雪掩埋了。凭着记忆攀登上去,脚一连踩空几步,又滚了下来。他趴在雪地上,仰望暴风雪呼啸的群山,不由得哽咽起来。没法子了,没法子了!也许只有苍天能赐给她平安。梨花,我为你祈祷!李昶急忙爬起,合掌向天……雪,成堆成团地从面前掠过;风,凶狠地咆哮着,撕打过来……天黑了。
李昶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他的小屋。一盏飘忽的油灯,四壁幽暗的昏光,映着他那木然的、一动不动的身影。人也许只有在认识到过失,而悔恨自己的时候,才能进行深刻的反省。此刻,他的心在流血。
“一网下水,非得有鱼。对于渔夫不是太苛求了吗?种子播出,非得收获,对于农人不也太苛求了吗?然而,我为什么要这样地要求梨花呢?只要播种,迟早会有收获的,我错怪她了。”李昶站起来,踏着满地的烟蒂走来走去,“为什么要责备三十万里?难道这不是她献身农村文化事业的一个标志?难道这不是把理想化为具体的追求?这样简单的道理,我至今才明白,我多么混啊!我竟然把它同那些吹牛的谎言混在一起,一次次给她泼冷水,让她受尽委屈。我竟然骂她虚荣……我该恨,该恨我啊!梨花你快回来,早早回来呀,我要向你道歉,我要陪着你说几天几夜的话,我要永远留在梨花镇,同你一起走完三十万里路,我要把欠你的一切都回偿给你……”第三天早晨,暴风雪停息了。李昶踏着没脚的深雪,咯吱咯吱地跑到小街的铺子里,买了酒、肉、点心等一大堆东西,抱回屋,摆满桌子。他把炕烧得热热的,在地中央放一盆炭火,又给红纱灯笼换一根新蜡,然后依着庙门静静地候着。他要像梨花迎接他那样,不,他要以十倍的热情来迎接梨花的归来。但是,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梨花没有回来……
第五天晚上,他点亮了红纱灯笼焦躁不安地坐在桌前时,庙门“嘣”一声推开。“梨花!”他惊喜地叫了一声。没有回应。投进门来的月光里,静静地立着个瘦小的黑影。“梨花!”他又热切地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他跳到门口去看,心陡地冰冷,愣住了:花虎无声地蹲在庙门前。见到李昶,花虎呻吟似地“嗷嗷”了两声,跳进门槛,咬住李昶的裤角就往外拉。他感觉到了什么,心颤抖了,急忙尾追花虎,跑下山去。
跑到柿子树下,便听见郝家院里传出女人们凄哀的哭声。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发疯似地推开门冲进去,只见院里站满了人,堂屋里明烛高照,灵床前香烟缭绕,纸钱飞灰,梨花的母亲和弟妹们爬在灵床旁呼天抢地痛哭着。李昶觉得天旋地转,他推开默默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走进屋,木然地揭开了罩单——是她。是……梨花!她静静地、安祥地躺在床上,乌黑的发托起惨白的脸,紧闭的眼睑下,排列着长长的睫毛……
嘿嘿,她怎么会死呢?人们弄错了!李昶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笑了起来:“梨花,你睡着干什么?快起来。我准备了酒、大烧鸡、好多的东西,欢迎你哩!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我再不惹你生气了,真的。梨花,你醒来呀!”
四五个小伙子冲进屋,把他往外架,他挣扎着:“梨花,你快点来。我等你三四天了。我要把欠你的都还给你,我要向你道歉。我们高高兴兴地喝几杯。这两天我想你,都想疯了哩……”
郝梨花是暴风雪来临的第二天,从山崖上滑跌到山谷,摔死在乱石上的。山里人听见花虎的叫声,才找到了她,把她抬下山来。人们把李昶送回山神庙的住房里,再三耐心劝说,把梨花安葬之后,才让他出来。只几天功夫,他便老了,瘦了,脸上皱纹格外的深,胡子也格外的长了。他早早地打开店门,像往日一样,站在门口喊:“梨花!梨花……”人们告诉他,梨花去了,永远去了。这书店没有梨花怎么行呢?他跑到柿子树下喊:“梨花!梨花!”小妹妹告诉他,梨花姐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他坐在八角窗前的小桌旁,死死盯着山下,眼睛望酸了,玻璃望透了,柿子树下依然空空,再也望不见纳着鞋底儿陪他的梨花了!他举起笛子吹啊吹啊,口中的血都吹出来了,可柿子树旁的院落依然一团漆黑,再也没有人点起油灯听他的笛音了。红纱灯笼还挂在八角窗前,背书的背篓还静静地靠在墙角,那用花手帕连成的窗帘,还在微风下簌簌飘动,可再也见不着疼他的梨花了……
梨花真的去了。
一连几天,人们都见李昶双目呆痴地在小街上踯躅,嘴唇哆哆嗦嗦,始终说着一句无声的话:“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
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人们听见花虎在凄叫,循声找去,发现李昶昏倒在梨花坟上。他脸贴着坟堆,十指深深地插进土中,那情状仿佛恨不得一下子钻进坟去。
人们立刻把他抬进县医院抢救。三个月之后,他出院了。县书店领导决定调他回去,换换环境,可他怎么也不答应,过不了几天,就重又返回到梨花镇。当镇上的人再次见到他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消瘦、古板,脸上很少有笑,见人很少有言语了。人们见他总是默默地忙碌着,把一爿小书店搞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把梨花遗留的工作全承担起来。而当小街上的喧嚣沉寂下去时,他便默默地背起梨花留下的背篓,拄着赶山棍,孤孤独独一个人进山卖书去了。
从此以后,风来雨往,寒寒暑暑,他无休无止地在莽莽群山中寻觅着梨花的脚印。每次进山回来,不再画小五星了,而是在走完一万里路程之后,扛一棵小白杨树,拎着铁锨向后山梨花的坟地,默默走去。
六
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在荒草萋萋的墓地,李昶老汉蹒跚着,又走来了。老得垂下长耳,抬不起头来的花虎在前边咻咻着慢腾腾地引路。他穿一身崭新的灰毛料中山装,扛着铁锨和小白杨树,迟缓而艰难地在后面移着步子。乳汁一般浓浓的山雾被踏破了;一群又一群的山雀从草丛和矮林中惊起,扑愣愣飞过头顶。当他们终于来到梨花坟前时,李昶老汉已经很难站立:“梨花,我看你来了……”
郝梨花的坟,已经让荒草遮盖,眼前是一个在地上隆起的绿茸茸的圆包。李昶老汉不许任何人拔坟草,说草根连着梨花的血肉。他来了,先在坟头插炷长香,燃一撂纸钱,默褥许久,然后跪坐在坟旁,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沾满露珠的坟草,一边垂下花白的头颅,絮絮叨叨地低语起来。他老泪纵横,哽哽咽咽,说些什么呢?坟草懂,凄凄地颤抖了;白杨懂,萧萧地悲叹了;瘦得只有皮包骨的花虎懂,卧在一旁默默流泪。
“……明天,我就要离开梨花镇,进城去治病了。今天来种树,种……第三十棵。现在,你可以长眠了……”
……从前年春上起,梨花镇的世事就有了异样。庄稼汉们突然异常忙碌起来,脸上的汗多了,笑也多了。自去年以来,腰板便能伸直,说起话来气粗,走起路来有力。姑娘们知道美了,华丽鲜艳的衫子飘满梨花如雪的山镇;小伙子想起了文化,时时来打扰被忘却的书店。李昶老汉突然觉得自己忙不过来了。当一伙一伙的年轻人涌进书店,七嘴八舌地要这要那时,他就有点头晕眼花,手脚不灵,反应迟钝,取书卖书都不能那样随心应手了。就像饿了七载八宿,吃起来饥不择食一样,青年人每天都要提出新的需要,逼得李昶老汉每隔三五天就得跑一趟县城。山里也时时传下话来,要这要那,竟抱怨他去得不勤了。他忙得糊里糊涂。尤其去年春上,山那边发现大油田之后,成千上万的工人一下子涌进山来,梨花镇热闹透了!当工人们发现在这穷乡僻壤里,竟然有个书店时,简直就像发现了一颗被遗失的明珠!他们欢喜若狂,一群又一群涌满书店:“快来看呀,这儿有个书店!哈哈哈,真想不到!”“老大爷,给挑十本新小说,越厚越好。这山沟没小说看,不把人闷死?”“大爷,有科技书吗?你把这单子上的书给我配配。”“老大爷,你辛苦了!”当他终于见到这种情景,听到这种话语时,笑便在每一条皱纹里颤动,热泪便在衰老的心田里滚流了。然而他却老了,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
县书店为了加强这里的工作,派了两名虎虎壮壮的小伙子来接替他,他竟然十分爽快地把工作交了。随后,背起背篓,进山去做了一次最后的访问,踏完了他应走的最后里程。也许是由于肩上的重担突然卸去的缘故吧,他从山上下来后感到异常的疲惫,只两三天功夫,就虚弱得连走路也都摇摇晃晃。他躺倒了。人们都来劝他进城去休养,他也觉得再没有什么事好做,也该过过别样的生活了。
……日影渐渐西斜,草木轻轻摇动,虫儿唱出了坟地的寂寞。花虎已经在第二十九棵白杨树的旁边,用蹄爪扒着土坑。李昶老汉支起麻木了的双腿,哆哆嗦嗦地移过去,用铁锨艰难地把土坑扩大、刨深,将小白杨树端端正正地栽进土里。梨花的坟后,屏风似地耸立着一排排碧绿的白杨,它们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庄严而肃穆地挺立着。当风从山那边吹来时,所有的绿叶都闪闪晃晃,哗哗啦啦,好像是争先恐后地诉说这段人间永远不知的往事。
李昶老汉手抚白杨,仰首朝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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