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人物档案资料名人名言生平作品主要事迹佳句轶事世界明星中外传记成才故事
中文域名: 古今中外.com  英文域名:www.1-123.com  丰富实用的古今中外人物库
 

冬季的收割

作者:王西彦

  因为出身农村,我对季节的变换原来十分敏感。农谚说的是:"小满前后,种瓜点豆","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柿子黄了皮","霜降刨葱,立冬割菜",都按时序行事。但对自己的年龄却不加注意,岁月的流逝似乎与我无关。中学时期读到一位著名漫画家一篇题为《秋》的散文,作者说自己已经三十岁,是到年龄上的秋季了,我觉得好笑:三十岁正当"而立"之年,如日中天,怎么能说是秋季呢?甚至到了一九六六年中国大陆上刮起"文革"风暴时,我已年过半百,仍然不知老之将至。可是,经历了十年九死一生的磨难,等到风雨过去,浩劫结束,想要重新站直身子做人时,对着镜子一照,简直大吃一惊,原来自己面容枯瘦,白发如鮉,已经被命运的巨手无情地推入老人的行列了。从此以后,十多年来,我经常想到老年和死亡的问题,经常被无穷无尽的回忆所困扰而无法自拔。
  还在青年时代,当然难免有些自许过高,我就给自己定下了追求的目标,要把生命奉献给心爱的文学。我觉得,只有文学才能抒发从童年的时代就积压在心头的辛酸记忆。我学习前辈们的经验,开始用不熟练的笔,向人们诉说身经目睹的人间悲苦。在我早期的作品里,写的几乎全部是家乡浙东农村的见闻。我写童养媳出身的母亲和同样是当童养媳的三姊妹,写周围满面愁容的叔伯婶嫂,写尚未晓事却已被卖往他乡远地的邻家小妹,写被目为不祥有"鱼鬼"的堂兄弟,写绰号叫做"老太婆"的最后饥饿而死的小叔叔,写在战争中失去一条臂膀的麻舅舅,写右腿直膛骨上烂成一个白森森小窟窿的老长工。用不到搜索,只要一提起笔,这些脸黄肌瘦、满身褴褛的人们就会成群结队地拥挤在你眼前。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有了变动时,又有了另一群不同的主人公闯进我的描写范围,他们不再是脸黑背弯、手胼足胝的庄稼汉,而是皱额锁眉、长吁短叹的读书人。他们同样是我的同类,和熟悉家乡农村的叔伯兄弟一样,我也熟悉他们,而且和他们有着更为深切的休戚相关、命运与共的感情。于是,在我中期的作品里,就出现了诸如《白翅鸟》《家鸽》《静水里的鱼》《破了壳的蜗牛》《假希腊人》和《清醒的醉汉》之类的题目。一望而知,我对这一群主人公持有一种近似嘲弄的态度。其实,在嘲弄他们性格上的弱点时,我也在嘲弄我自己。我是含着眼泪、忍着心酸这样做的。我知道,他们性格上的弱点和他们所受不公平的待遇不可分,是在他们咽气吞声的忍受中养成的,罪过不在他们自身,而在他们所遭遇的时代。我对他们的嘲弄,是抛给那个可诅骂的时代的。
  不久以前,有一位好心的评论家把我的小说作品区分为两类:早期以农村景象为题材的,是通过对农民苦难生活的描写揭示人性的被蹂躏和被杀戮;中期以知识分子生活为题材的,则是描写知识分子对梦的执拗追求,以及梦的最后破灭。我感谢这位评论家的锐利眼光,但应该坦白承认,他的论断把我推入一种可以说是悲伤的情绪里。不错,我曾经把自己一个主要收容写农民生活的小说集定名为《人性杀戮》,又把另一个收容早期习作的集子定名为《悲凉的乡土》;在自己几部描写知识分子的追求和失败的长篇小说中,有一部的题名就是《寻梦者》。这些都是无可否认也难以争辩的事实。只是经过评论家的归纳,使我想起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命运。看起来,在过去几十年的写作生涯里,我度过的完全是一种凄苦的压抑的日子。为什么从我的笔端,就不能流露出一星半点欢乐呢?难道一旦执笔从事写作,我的心就始终泡浸在苦水中吗?我过去的大半生,就是这样暗暗淡淡地打发掉的?这究竟为什么?
  我感到惊讶,尤其是惶惑。
  在这样的时候,即使怎样不愿意,我也无法不去回顾自己走过来的那条崎岖而泥泞的人生道路。追根穷源,作品总是生活的反映,作为一个作家的命运,首先也就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命运。自从能够抬头仰望天色的时候起,我发现自己就困守在一个阴暗而窒息的世界里,而且它是如此深邃广大,你无法走向它的尽头。随着年龄的增长,阅世的渐多,这种绝望的心情就越益强烈。童少年时代见惯的饥饿和褴褛,听惯的哭泣和叹息,到了青年时代又被另一种景象所替代,那就是严冬街头的呐喊和抗议,迎面袭来的水龙和棍棒,同伴们流血的额角和湿透的衣衫,自然也还有监狱的铁栅和啷当作响的镣铐。继之而来的则是连绵不断的战火和无穷无尽的灾祸,是求生的呼嚎和遍地骸骨。
  我有的是更大的惊讶和惶惑。
  可是,岁月流逝,我意识到了自己身心的变化。我的头发苍白了,眼睛昏花了,牙齿动摇了,步履蹒跚了,记忆力也衰退了,尤其是,思想和情绪都更加凄苦而压抑了。晚上一觉醒来,我在沉沉黑夜中茫然自问:"怎么?昨天我还在家乡的田野里骑牛扬鞭,一眨眼就临近生命的尽头了?来到这人世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为别人也为自己尽了些什么责任?"实在没有办法,在我脑子里又复不由自主地展现出自己充满辛酸的写作经历,而感到懊丧甚至无地自容了。忽然间,我想起年轻时代所崇敬的一位前辈文学大师,十九世纪俄罗斯伟大作家伊凡·屠格涅夫和他晚年所写的散文集《老人》。在短短几百字的篇幅里,第一行就是"阴暗,艰难的日子来临了",接着就提到"自己的疾病,亲人的痛楚,老年的凄凉与暗淡"以及"你所珍爱,你为之献身的一切,正在一去不返地衰败和瓦解",在这种生活走着下坡路的情况下,"怎么办呢?痛惜?悲伤?"这与己与人都毫无用处。惟一能做的,你只有像那枯萎而虬曲的树干上变小变稀却仍然翠绿的树叶:
  
  你也收缩起来吧,走向内心,沉湎于自己的回忆之中吧--在那里,在凝视沉思的心灵最深处,你往昔的、只有你一个人理解的生活,将会在你面前闪现出它那芳香的、仍然新鲜的绿意,闪现出春之爱抚与活力!但要警惕呵,可别朝前看,可怜的老人!
  
  这首散文诗写于一八七八年,五年后这位写下了《猎人笔记》《罗亭》《贵族之家》和《父与子》等名著的稀世巨匠就因脊椎病的日趋严重而永离人间。他的《老人》显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慰和自怜,读后使人感到颤栗。约在十年以前,屠格涅夫就曾在一篇关于《父与子》的自白里,以凄婉的口吻向年轻一代作家告别时说到自己的处境:
  
  二十五年来我"为缪斯服务",竟在群众对我逐渐冷淡之中告终--并且我还看不到群众重新给我温暖的端倪。新时期到了,需要一批新人。文学界的老兵和军队里的老兵一样,几乎都成了残废。那些能够及时地自动退休的人是幸福的!
  
  但即使这样,他也还是向年轻一代作家作了临别赠言,劝告他们"把手伸入人类生活的深处",力求"在自己的时代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特别是"爱护我们美妙的俄罗斯语言","珍惜这一在巧手里能够创造奇迹的强大工具"等等。我是一个自以为能够自我克制的人,但每次重读《老人》和《关于〈父与子〉》,都无法强忍自己的激情,尤其是近年来愈益频繁地感觉到"阴暗、艰难的日子来临了"的时候。
  "怎么办呢?痛惜?悲伤?"我也会这样反复自问。
  的确,我也和那位俄罗斯前辈那样,收缩起来走向内心,沉湎于回忆之中,如像前面所说的,以咀嚼往昔的辛酸充当精神食粮。可是,回忆并没有给我带来安慰,往昔并没有在我面前闪现出"芳香的、仍然新鲜的绿意",相反地,它只能给我带来无穷的怅惘。比屠格涅夫更早的法国十八世纪的思想家让·雅克·卢梭在他散文诗式的《遐想集》中,认为人生是个竞技场,把老人的处境说得比屠格涅夫更加凄凉:
  
  我们刚刚投胎于世就进入了竞技场,到死方才走出来。人已到赛场的终点,再去学习更好地驾驭双轮马车,还有什么用呢?那时,还需要考虑的,就只是该如何从中解脱了。老年人的研究--如果还需要作点研究--那仅仅是学习应该怎样死。
  
  他惋惜别人很少作这种研究:
  
  大凡老人比孩子更依恋生命,比年轻人更不情愿离开人世。因为,他们的全部劳作原是为了生存,而到了生命的终点,他们却发现自己的全部心血都白费了。他们全部操劳和财富,他们辛勤劳作换来的全部操劳和财富,他们辛勤劳作换来的全部果实,当他们魂归九天时,这一切全部给撇开了。他们一辈子未曾想到获取一点临死时能够带得走的什么东西。
  
  这种情形自然是可悲的,但他自己是怎样做的呢?他回顾自己一生的经历,感觉到"从孩提时代,我就被抛入人生的漩涡之中,我很早就体验到,我天生就不是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在这里,我永远也达不到我心灵所要求的那种境地"。因此,他要"跳出"他"刚刚起步的人生范围",使自己在"能够留驻的静谧场所安歇"。这位《爱弥儿》和《忏悔录》的作者,他一生遭受种种灾难和不幸,经过被迫害和被凌辱以及穷愁潦倒、贫病交加的岁月,到了晚年,他离群索居,弃绝社交,定居巴黎,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到郊外去采集植物标本,从中寻求庇护和乐趣,以求认识人生和自己:
  
  恒心、温存、安分知命、廉洁、正义感是一笔财富,是人可以随着灵魂带来的无价之宝。我们可以不断地以此丰富和充实自己,不担心死亡会使之丧失价值。我晚年的全部余暇就是花在这种有益的、绝无仅有的研究上。倘若我对自己的研究日有长进,学会了超脱尘俗,那我就太幸福了。
  
  因为经历太不公的待遇和太多的烦忧,卢梭悉心追求清静和安宁,努力于自我认识和自我完善,使自己能够"超脱尘俗"。他对人生定了个颇为高远的目标。由于时代和社会环境的不同,尤其是秉性的各殊,我在耽读卢梭的著作时,一方面感到亲切甚至温馨,但另一方面又感到疏远而望尘莫及。我在暮年的日子里,的确有"比孩子更依恋生命,比年轻人更不愿离开人世"的情形,但这并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全部心血都白费了",而是觉得无论对人对己,都还没有尽到自己曾经许诺过的责任,需要在离开人世以前作些力所能及的弥补。我要研究的不是"应该怎样死",而是应该怎样利用有限的余年。
  前面我说到过青年时代所定下的人生目标,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心爱的文学。为了这个目标,我已经艰辛奋斗了半个多世纪。可以告慰自己的是,我坚持过来了,并没有因为遭遇挫折而动摇或竟放弃。在我所寄身的这块土地上,从事文学写作的人特别需要韧性的坚持,即使到了屠格涅夫所说的"阴暗、艰难的日子来临了"的时候,也不能放下你那支听从理性呼唤的笔。屠格涅夫于一八七六年七月间完成他最后一部作品《处女地》,第二年年初在刊物上开始登载,招致了一些责难,他就决定放弃文学工作,在写给朋友的书信里一再地宣告:"收割期已告结束","打完钟就应该离开钟楼","我的名字再也不会出现了"。作为小说家,他果然就此离开了舞台,充当一名自动退休的幸福的老兵。我这个后世的异国读者,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时代不同了,老兵应该把岗位让给文学界的新人。"长江后浪推前浪",这种现象也符合新陈代谢的原理。而且,事实上岁月无情,一个人的衰老是难以抗拒的。在我的同辈中,有不少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雄心和计划因健康的丧失而付诸东流。我注意到这种情况并为之感到凄楚。但当我回顾自己,对自己的过去和现状作审视时,一种复杂情绪就涌出心头了。
  人们喜欢用季节的变换来比喻年龄的增长,认为一个人进入老年等于万物凋零的严冬,展现在你眼前的只有一片荒凉,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收缩起来等待平静而安宁的死亡。可是,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时,从心灵深处总是发出一个抗议的声音:"你的人生道路即使已经接近终点,但到达那里毕竟还有一段距离,你不是还有时间为别人也为自己尽一点最后的责任吗?"对我来说,这个声音无异是生命的警钟,它提醒我不能忘记自己应负的责任。在我过去漫长的写作经历中,数十年如一日地为这个不公世界诉说无穷的苦难,我的永恒主题就是"苦难"二字。
  即使已经年届耄耋,我怎么能忘记自己的誓言,轻易放弃毕生紧握手中的笔呢?既然钟还没有打完,怎么能离开钟楼呢?而且,春天的繁花和夏天的茂林固然灿烂夺目,秋天的红叶和冬天的白雪不也另有一番景色吗?一个人是不是真正衰老,不能单看他的肢体,更重要的应该是他的心灵,他的意志和信念。我觉得,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场责任和生命的竞走,我这个来自浙东农村的乡下人应该保持原有的执拗,去赢取这场竞走的胜利,谋求冬季的收割。

 

 

 

相关人物

 

相关文章

王西彦

古今中外人物大全,世界人物介绍,著名人物资料,企业家、名星、伟人、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个人资料个人简历作品

| 联系站长 | 按拼音检索人物 | 现代人物分类索引 | 古今中外作品 | 教育教学资料 | 职业培训资料  |

备案序号 蜀ICP备05009253号  ? CopyRight 1998-2028, 1-123.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