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梦中再谒庆诒师
作者:屠岸
清晨醒来,记得梦中见到庆诒老师,他身穿白布衫,戴墨镜,端坐书斋,听我为他朗读一篇英文报纸的评论。窗外蝉鸣阵阵,室内是平缓的朗读声,却依然是一片宁静……
唐天诒先生是我读交通大学时的英语教师。那还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事。同学们都知道,庆诒师是江苏无锡人,是德高望重的交大老校长唐文治先生的儿子,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硕士,学贯中西的教授。一天,庆诒师被人扶到教室门口,他身穿灰色长袍,戴墨镜,跨进教室,站到讲台前。此时,全体同学肃然起立。庆诒师开言:“同学们,从现在起,我来教你们英语,我不能板书,只能口授……”言未毕,同学们爆出热烈的掌声。从此,庆诒师每周给我们上两节课,全用英语讲授。他一般不发讲义,而是指定教材,让我们自己去觅得。比如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小说《大卫·科伯斐尔》英文版,就是他指定的读本。这类书在当时上海书铺里不难找到。他讲课不是死板的灌输,常常是启发性的引导。比如,他说,你们读这本书,当然是要学好英文,但还要理解作品,从“这个”的遭遇去了解英国社会,比如英国的司法腐败。他讲课生动活泼,引人入胜,比如他说,这本书里,大卫的继父叫谋得斯东(Murdstone),是个残酷的人,在他的压迫下,大卫的母亲早亡。“谋得”跟“谋杀”(murder)谐音,而“斯东”(stone)是石头,暗指此人是个铁石心肠的谋杀者。又说,大卫的第一个妻子叫朵拉(Dora),漂亮可爱,但什么事也不懂。朵拉跟洋娃娃(doll)谐音,暗指她和洋娃娃差不多,中看不中用。大卫的第二个妻子叫安妮(Agnes),非常美丽,有一颗高尚的心。安妮跟安琪儿(angel)读音相近,暗指她简直是一位天使。曹雪芹用字常常以谐音寓深意,狄更斯似乎也是此中高手!这样讲解使同学们听得非常开心。有一次,庆诒师一到课堂,二话没说,就向全班同学高声背诵了一首英文诗:英国浪漫派湖畔诗人柯尔律治的名作KublaKhan
(《忽必烈汗》),然后讲解这首诗产生的背景。原来诗人刚把方才梦中见到的东方幻景用不假思索的诗句记录下来,不意被来客打断,待客人走后,一切都忘了,因而这首诗成了一首未完成的杰作。庆诒师背诵时,声调时而沉郁,时而高昂,抑扬顿挫,极富乐感。他要求学生把这首诗背诵下来。我照他的嘱咐做了,直到今天(我已八十三岁)依然能把它背诵如流。庆诒师对学生要求很严格,他说,你们学英文要做到能听能说能读能写能译,要做到脑子里不用中文而用英文思考问题。他不但讲课精彩,而且对学生平等、和蔼、亲切,所以受到了同学们的十分的尊敬和爱戴。
一次,庆诒师嘱我到他家去一趟。我如约来到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上方花园师宅。他对我说:“我因目盲,不能阅读。所以请你来,为我朗读中文和英文的书、报、刊,每周一二次,可以吗?”我知道庆诒师是看中了我的国语(现在叫普通话)和英语发音准确流利,功课也好,所以要我来帮他解决阅读问题。我喜出望外,因为这是一个接近庆诒师又能为他服务的难得的好机会。我说:“为先生读书报,是我最愿意做的!”接着,谈到他双目失明的经过。三十年代初,他在无锡、上海执教,因劳累过度,目力日衰,虽多方求医,最后赴奥地利经名医作手术治疗,终于回天乏术,双目失明,时为1934年,他三十七岁时。此事对他精神上打击极大,但他以巨大的毅力,克服困难,终于顽强地继续奋斗在教育岗位上,培养出一批又一批青年学子。他以左丘明和弥尔顿为榜样。他说:“贝多芬失聪而成为大音乐家,弥尔顿失明而成为大诗人。我也不能向命运低头啊!”这增加了我对他的尊敬。此后四五年间,我每周登门一二次,风雨无阻,为他朗读他需要了解或进一步熟悉的文学经典以及新闻报道之类。朗读时,遇到我不认识的字、不懂得的文句,庆诒师随时指点,解惑,或指导我查阅参考书。因此这种“伴读”本身就是往往优于教室听课的一种学习。后来我又为他查找资料,整理他的文稿,中文则手抄,英文则打字。这也是极好的学习。我师从他真是得益匪浅啊!
师生间相互更熟悉了,我便向他建议:“我给先生推荐一些读物好吗?”回答说:“好啊!”我感到庆诒师国学根基极其深厚,但因目盲而来不及多读新文学作品,于是我为他朗读鲁迅杂文,他听得很感兴趣。一次我读一篇鲁迅杂文,说孔子周游列国,道路崎岖,车子颠簸得厉害,所以孔子晚年得的病是胃下垂。庆诒师听了哈哈大笑!
庆诒师说:“你为我读书报,我给你一点回报吧!”于是他教我古文和古诗。他家藏书极丰。他让我把线装书《瀛奎律髓》《杜诗镜铨》等找出来,从中选出若干篇教我。一次,他教我读杜甫的“三吏”“三别”。我自幼得母亲教古诗,对杜甫诗非常尊崇,但没有读过“三吏”“三别”。庆诒师教我说,这六首诗表明杜甫的忠君和爱国是一致的,也体现了儒家的仁者爱人和民重君轻的思想。经他指点,我对杜诗又有了深一层的理解。庆诒师对中国古诗,熟谙于心,能背诵数百首,且深察其旨。他曾编有一部《古今诗选》,收入自汉代以来诗人四十家,诗五百余首,是一个加惠于学子的优秀选本。他又深谙古诗的吟诵,曾应电台之邀讲解古诗吟诵之法。
我在师宅诵读书报,师母俞庆棠时常给我送来绿豆汤润嗓,她对我也十分关怀爱护。我知道师母早年与庆诒师都留学美国,后来师母成为国内著名的社会教育家。庆诒师有一次来了兴致,对我这个他喜爱的学生没有顾忌地说:“我叫唐庆诒,她叫俞庆棠,Tang
Ching Yi——Yi Ching Tang,听起来好像是一个旋转乾坤!”我因尊卑有序,不敢放声笑,只能微笑——微笑他看不见,但他必能感觉到。在交谈中,庆诒师知道我母亲也能诗并且教我读诗做诗,便把自己写的诗若干首背给我听,我当即记了下来,如《赠许君由风》《寄闵畴》等。庆诒师告诉我:他三十多岁时,与夫人庆棠同游镇江招隐寺,隐约见丛林外长江奔流,庆棠忽得一句:“一角长江树外流”。她告诉了他。他沉吟一下,说:“树字当改云字。”夫人笑着点头。庆诒师便写了两首诗,其一为:“招隐亭前携手游,半晴半雨满山秋。感君惠我新诗句,一角长江云外流。”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庆棠师母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因积劳成疾,于同年十二月在北京突患脑溢血逝世。周恩来总理亲临吊唁,马叙伦部长主持公祭。我闻讯赶到师宅吊唁。庆诒师紧握我手,默然无语。他戴着墨镜,我看不见他眼中的泪。但从他的手,我感到他的心在滴血。后来,我读到庆诒师撰于1950年的《俞庆棠夫人传》,读到“综观庆棠一生,其心固结于国家,其教思广被于大众,其姓名事迹将永著史乘,传之后世。人生到此,夫复何憾?独余感岁月之奄忽,悲逝者之如斯,霜鬓瞽目,情何以堪?呜呼!”我不禁泫然泪下。
1986年6月,庆诒师以八十八岁高龄病逝沪上。我因病未能回沪参加追悼会,深以为憾。我读了追悼会主持者的悼词和庆诒师的长女孝纯代表家属所致的答词,对庆诒师增加了了解。他是一位爱国的、进步的、为文化教育事业奉献了一生的杰出学者、教授、教育家。他早年留学美国时,即以一个中国学生的身份获得了威斯康辛州各大学校际英语演说比赛的第一名,获得了美国十二个州的大学英语演说比赛的第二名。1917年参加美国州际大学英语演说比赛的演说辞,是他自己撰写的,我受庆诒师之子孝宣的邀约,把它译成中文,以便收入庆诒文集。它的题目是《文明的周期性运转》,文中指出:“中国需要两样东西,即泰西科学和国民精神。”这是一个年仅十九岁的中国青年在美国的演说,那时还是民国六年!庆诒师是交大的骄傲,也是中国教育界的骄傲。(文汇报200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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