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眩
作者：田瑛
儿时在乡下荡秋千，荡到高处，便头晕；后来在城里玩过山车，感觉也莫不如此；再后来，坐了一趟海船，那才算晕哩，有种说法叫深度晕眩。荡秋千或玩过山车时间短暂，晕一下就过去了；晕船则不然，船行到深海无岸可靠，风大浪急更不能停航。那你就忍着吧，除了忍耐别无办法，什么叫喊天不应叫地不灵，晕一回船就知道了。
这是一次特殊的航行。302号渔政船载着一行来自全国各地的男女作家从广州起锚，驶向西沙，于是，“中国作家南海行”由此拉开了序幕。
如果风平浪静，顺风顺水，那么这次笔会当以平安和平庸收场，毫无悬念可言；然一场不期而遇的台风陡添变数，使作家们有了一次历险，同时有了平生难得的感受同体验，台风害苦了我们又成全了我们，正可谓福也台风祸也台风。无论形式还是内容，此次笔会在中国的笔会史上都前所未有，将其载入史册是必然的事情。
行前，渔政的同志说，晕船连牲畜也忍受不了，一次给岛上运送物资，关在货仓的一头活猪就难受得跳了海，笼子里的鸡群先是挣扎扑腾，然后都发瘟一样奄奄一息。我本来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为此一直犹豫不决。刚体检过，血压、血脂、血糖、尿酸、胆固醇等多项指标一如既往居高不下，加上刚料理完母亲后事身心俱疲，怕此一去难免意外，有去无回也未可知。启程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与会的作家在三寓宾馆同住，自称糠尿病专家的欧阳黔森用随身携带的进口仪器给我测试，当即宣布我为糖尿病患者，并将另一个同类患者阿来的药匀一盒让我服用，还说我当务之急是住院治疗而不宜外出。看来此行真是凶多吉少了。
“专家”的话不能不听，然我非得去没有退路，因为笔会是我承头并兼任“团长”，虽则这个“团长”有名无实，充其量一个联络员而已。但作家笔会有别任何团队出行，联络员的角色不可缺，缺了当然地球照转，只不过笔会就要麻烦多多。身为联络员，你联络那么多人把他们请来晕船，你自己却弃船而去，难道就没想一下后果吗？
水路遥遥，海浪滔滔，船就在这八级风浪的海上颠簸前行。巨浪迎面袭来，激起冲天水柱，起初权当一道景观，且为之惊呼，继而便觉这景致欣赏不得，多看一眼都要头晕的，于是纷纷避难一样躲进船舱。我躺在临窗的床边，眼看着海水淹没了窗口，便有一种置身潜艇的感觉。正值白日，并非就寝时辰，刚才还在喧闹的船里顿时宁静下来，静若无人。叫了一声同房的潘军，蜷缩在铺上的他，居然以一只蚊蝇的叫声作答，嗓门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洪亮。我知道，现在大家都需要卧床静养，不想说话，更不想动，生怕一动就加重症状。有的人已近临界，再严重一点，吃下去的东西未及消化就要寻找出路了。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终被一阵响亮的喷吐之声打破。那一声喷吐具有公鸡啼晓般的效果，很快传染开来，于是，类似的声音一时此起彼伏。
我惊异于自己居然没有晕吐，事实上我是此行为数不多的幸运者之一。准确地说，我是晕而未吐，这和喝酒醉而不吐同理。不吐未必好受，其实痛快地吐出来反倒轻松了。回想此生还没有过呕吐的经历。这一回晕眩胜过往常，要不是负有联络之责，我是断然不会起床的。在大家自顾不暇的时候，也许无人知晓，一个幽灵般的影子悄然光临过他们的房间。我来晚了一些，未曾目睹适才晕吐的现场。经过船员们的及时清理，船舱里整洁如初。
船员们的行为令人感动，船是他们的家，平时吃住都在船上，一共十几间单房，全部让给了我们，而他们自己却蜗居一室，那是一个仅能供他们容身的狭小空间，十多个人贴身抵足而眠。不光如此，船上有限的公用空间也尽归我们所有。船领导规定他们少出外活动，以免打扰喜欢安静的作家们。用餐的时间是分开的，沐浴、洗漱也分割成白天和黑夜。日间几乎见不到他们的踪影，而一旦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才突然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我们面前。女作家申霞艳晕得最惨，其细节不宜描述，事后她说那一刻真的想跳海。海没有跳成，却享受了连坐月子也没有过的厚待。船员李新省一直守护在她的床前长达一昼夜，倘若她是单身，这一守护足可以结束她单身生涯的。感人的另一幕发生在和船员分别时刻，那便是盛可以同船员的激情拥抱并声言找一个船员为夫。
卧舱里复归平静，人们或昏睡，或假寐，独我例外。回忆当时情景，我的动机不可谓不好，本不想惊动大家才蹑手蹑脚，想不到反而变得形迹鬼祟，身份可疑，俨然一个暗探或偷窥者。
说暗访和偷窥有些言重，船上是一个不设防的世界，所有的房门都随时敞开着。晕船改变了男女分居的格局，有的人受不了前舱的颠簸和摇晃，临时转移到了相对平稳的中舱，这样一来情形就乱了，形成男女混居的局面，好在大家都是和衣而睡，彼此相安无事。
这是真正的风雨同舟，岸上的一些清规戒律概不适用这里。居住如此，就连男女方便也全无岸上讲究。二层的主卧舱只有一个卫生间，洗漱、如厕、沐浴三合为一，外面由一道总门管着。本来仅作船员专用，因有了异性同船，才显出设计上的缺陷。船的主人用心良苦，上船时，给女士每人发一块“女士专用”牌子，用时挂在门上，以此告诫男士不得入内。应当说，这是一个不公平条约，船上男多女少，且男几倍于女，就使用率而言，男士才真的需要这样一块牌子哩。这就难免尴尬与窘迫，难免你从容来我情急。牌子一挂，男士们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无奈在门外排队干等。其实女士也不习惯，又嫌烦琐，有时进了门才发现忘记带牌，遂去取，未及返身，就有男士趁虚而入占了先机。
台风一刮，“女士专用”也随之结束了它短暂的历史。整个船舱，除了公厕和浴室保留着不可或缺的门，其余的门一概形同虚设，可任人出入。卫生间的开放意义重大，它开启的不仅是一扇门，而是人心。八天九夜的航程，我们的全部活动限定在一条船上，要不窝在房间，或偶尔到甲板上透透空气。卫生间是每个人去得最多的地方，它一开禁，我们顿觉天宽地阔起来。凡是进去的人，刷牙、洗脸、洗衣、洗澡、入厕，各行其事，互不相碍，且不乏同室之乐。只要愿意，彼此搭搭讪也极有趣，尤其男女沐浴时巧遇，搭讪也是妙趣横生的。那浴间装修简陋，隔板上无天头下无地脚，冲洗时，相互间能看到头顶的哗哗出水和脚下的潺潺流水。不时地，有沐浴液通过疏朗的地脚溅过来，溅到你的脚背上，你不浮想联翩才怪，你将它想象成间接的肌肤之亲又何尝不可！
晕眩，2005年晚秋中国南海上的一次集体晕眩，它既属于某种历史，又属于某种现实。（羊城晚报2006-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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