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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忆江南

 作者:苏叶 

  我有两件棉布的棉袄罩衫,中式,碎花的。颜色和图案很平常,带点儿印花布那种蓝殷殷的民间味儿。可又不完全如此,在文雅素淡中,缀着一星星红的、绿的、俏皮的颜色。试穿过它的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罢,都觉得称心。当时满街正盛行化纤原料的大花大格罩衫,许是看腻了,大伙都说这样儿的好看。问是哪里剪的布,我说在常熟。
  真的,常熟是这么着走到我心里来的。身处其中时倒并不觉得,过后才慢慢品出点味道来。仿佛那里的确有点特别,特别在那古老的房屋,清冷的店铺,城中的河道里有小小的乌篷船咿咿呀呀地摇过了石拱桥,还有别致的小点心。记得我花了毛把钱,吃了一碗浮着蛋丝的馄饨。又花了毛把钱,买到一份汤圆。四个鸽子蛋一样滑嫩的圆子,浅浅地装在一个青花小碗里,很诱人的。不过,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记得那时天已冷了,我到的那日偏巧没有太阳,又是临近开晚饭的时候,暮云四合,景象很有点萧条。因为不认识什么人,怪怯的,第二天早饭我一个人寻出来吃了。街上行人寥落。当时我还年轻,寡闻少见,不知道这里是有名的文化古城,有许多值得夸耀的历史。比如前清一代二百多个状元中,常熟就占了六个!我不知道这里是《孽海花》作者的家乡,不知道孔夫子七十二高贤中的惟一江南弟子言子的墓就葬在虞山脚下。不知道这里出产金贵的凤凰稻。唉,也不知道一个乞丐发明的,用泥包裹了放到火里烧好了再吃的"叫化鸡",在全国竟有那么多的崇拜者!我对常熟的全部知识,都是从《沙家浜》里得来的。
  我无目的地溜达着,半空里飘落下斜斜的冷雨丝,觉得很没意思。回头时拐进一家布店,相中了那两块布。店员好不容易听懂了我的话,抽出笼在袖筒里的手,直起身子,拿长尺懒懒地脋了几脋,布才到了手。中午我就乘车离开了。想不到这两件衣衫老牵着我想起那地方,挺独特,又有点朦胧,像是一炷香飘过来的雾,闻得到香味儿,却握不到手里,看不见形状。什么时候能去细细地体察她的秉性容颜才好呢,我老这么念着。
  然而今年七月,《青春》邀我去常熟,我倒踌躇了一下。因为这些年来,使人失望的事不少,人啊,地方啊,希望啊,名声啊,你原来以为不错,远远地望着,很带着温情,可一走近看清了,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还不知蒙蔽着呢!我对于好的记忆是最怕打破的。可巧临行前又碰到一位朋友,她刚从苏州、无锡演出归来,提起那里的情景,没有多大兴头。说那里的人依旧拿"俩白果""俩白果",指用白眼看人,有轻蔑之意。看"江北佬",哪儿都人挤人。姑娘们爱俏无可非议,可打扮得丫头不像丫头,小姐不像小姐的,那个俗哟!恨不得全穿了透明的衣服!还兴戴首饰:耳环啦、戒指啦。"谁知道那脖子上挂的金链子,不是马路边上两块五一根买来的呢?"她半眯着眼笑着说,她的惆怅、清高、追求、苦闷,都在这些半嘲半恼的言语后面闪烁。我想,常熟介乎于苏锡二地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这些虚浮的金粉之气,在它大约不能免了。
  怏怏的,我在车上瞌睡着走了一路,到常熟已是正午。果然情形比先前大不一般。太阳当顶,也不怕晒,在狭窄的街两旁,挤着那么多农民!他们戴着"保长式"草帽,敞着浅酱色的怀,自信的眼睛掂着买主的分量。卖青菜的,卖蟹的,虾干只要八角一斤!满处是瓜。通红的柿子椒,葱绿的长豇豆,紫莹莹的茄子,头是头脸是脸,码得齐齐的。新鲜的玉米穿着"羽纱"吐着穗儿;一笼笼的童子鸡神气得了不得;绿豆像小宝石,一口袋一口袋地立着。还有卖鹌鹑的。我前不久才听说这玩艺儿身价不小,它的蛋是高级补品,二十个一盒装了卖给外国人,能赚不老少呢!想不到这里也知道行市了。挤得人高人矮的地方是鱼摊子,没到跟前就闻见了腥气。白鱼、黄鳝、草青……桶连着罐,砥着盆,一溜摆出去几十米远。尺半长的鲑鱼在这儿不算罕物,还有鳖,活蹦蹦的青虾总有秤钩子那么大!……我不禁呼吸急促,眼睛也使不过来,这些不曾料想的色彩忽地一下俘虏了我,弄得我稳不住自己了。瞧着、问着、惊叹着,一边就开始计算口袋里的钱了,在回去时都够办些什么货呢?毕竟不是七八年前,我也有了个家,哪个有家的女人对这扑面而来的丰饶不动心的?我撩开汗湿的额发,偶然抬头向上,但见蓝天下一座骑楼的雕花木檐木窗木栏之外,斜挑出一杆竹篙,一件白底蓝花的小青蛙裤子,凌空逍逍遥遥地鼓飘着……我那在大城市的喧嚣中绷紧的心哪,被忽然漫来的无边柔情融化了……
  我的热情重新长出了翅膀。而且有点上回没吃饱,这回非得大嚼一番不可的架势,一时间恨不能伸出两手把常熟掰在手里看个仔细。办完报到等一应事务,晚饭后得了空儿,我邀人来到招待所对面的虞山脚下。但见石础牌坊屏然而立。山岩嶙峋,树木萧森。石罅里有窜出的青草,台阶上遍布苍苔。晚照将消未消,暮霭欲浓未浓,一阵叶喧草响,愈觉墓葬古道清荫幽寂,使人疑心连风都是绿的。没敢往山顶的辛峰亭去,数数儿走了数十级青条石,单立在半山腰的茶棚之外,便看见满城的楼阁、流水、石桥、挂在河两岸的木板房、夜泊渔船上的桅杆篷索,已慢慢溶进一片水墨之中,分不清轮廓儿了。只见一点一点的灯光渐渐地扩大了黄黄的灯晕……我的记忆中,只在我童年所居的湘西,有过这样温馨宁静的环境。童年的眼睛看什么都有幻彩,但此刻,我很不愿脚下的这片灯火中,也会有为了工资和房子,为了幼儿入托、夫妻分居,为了领导给的小鞋、同事中的猜忌,而纠葛而争夺的事情。我对同行人说了,她抬了抬眉毛淡淡地说:"哪里不是一样的呢?"
  好像每一个人都受过伤,看得这样透,哪怕面对良辰美景,理智也决不泯灭。我们学得多么懂事了啊!--我有点怅惘。
  "……来参加改稿的人不多,"--我给家里写信说,"多是些互不相识的。和大主编一桌吃饭,筷子也不敢多伸。一个个青年汉子捧着茶盅大小的碗,眼睛只守着碗沿儿,那么斯文、谦让、羞涩,虽然肚皮委屈了一点,而且没有必要,但我觉得这里透着一种亲近和细腻……"
  我一边写,一边望着墙外的一角飞檐,想:这恐怕只是一时的自控,甚而夹藏了处事的小心,我又在"自作多情"了吧?啊,不知从何时起,人体贴人,关心人,默默地爱护别人,在生活中竟变得这样稀少,我老是由不得地去渴望。干什么老得戒备森严地活着?老担心上当,老算计自己该得的利益。活得那么累,变得那么粗野、寡情、虚伪。不说别人,反正我挤汽车的时候,忘不了把胳膊肘向外撑着。去食堂打菜,熬不住地瞅着大师傅手里的勺子,别颠巴颠巴又颠下点什么去。我会为一句失言懊恼一上午,甚至敛着自己的眼神儿,别在不意间泄露出什么心思,招来些恶毒的挫伤……我多希望这些无形的绳索哪一天都自行消散,我真希望这个恬适的小城是一块没沾上恶癖的净土!为什么不呢?
  真的,这里的一切充满了人情味。明清两代遗下的老屋占了多半,虽然破败了,虽然有的阁楼只有两扇窗大小,孤突地兀立在开始倾斜的房脊上。可是你依着我,我傍着你,一呼百应。临街的墙一色地刷得雪白,配上青瓦乌瓴,比什么不好看?那些现代化的平顶公寓,管你用什么装饰,总改不了它的呆板和冷漠。而在这里清静的小巷中走着,常常会看见一树石榴的红花碧叶,从蜿蜒的粉墙里探出头来,这里的人家少有没天井的,有的深宅更是一进深比一进。高高的壁上爬着叫不出名儿来的蔓生植物,有的院里还有枯了的井和年代久远的树。这些树公公多是身子孤拐,半边枯朽了,另半边却枝遒叶茂,绿得发黑。仿佛颜色也按资排辈,有资历上的区别似的。有些巴掌大的天井里不能种树,可是盆栽的仙人山啦、金丝荷叶啦、月桂啦,都摆在长满青苔和草药的墙根下。我觉得那里一定也有油蛉、蟋蟀和蜈蚣。等到秋夜深沉,月白霜清的时候,吱嘎一声拨开门栓,或者将窗*5儿轻推开去,难保不会有化成了倩娘的狐狸精立在树影里向你摆手……
  我的新奇和幻想是这样重,又怕与会议气氛格格不入,只好装在心兜里。来此云集的同志们,心思在自己的作品上,要紧的事很多,我也不能抽身老是闲逛去,只能在早晨傍晚,就近儿走走。看看水巷两边披挂的藤萝,看到浑圆的手臂从窗口泼下的水。看到改善了生活的乡下妇女每人举着把黑布伞在街上东张西望,抹得油光光的头上别着一抿子茉莉花。也看见形式古老的茶馆里坐着壮实的船夫,篾篓子在脚边敞着口儿。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喷香的油烟味,惹得人禁不住往垂了竹帘的门里探头,十有八九,能看见红木家什,钟摆特大的老座钟,观世音的像。有时也看到贮了黄酒的粉彩双耳大瓷坛,上面鼓凸着和合二仙等等的图样。我曾经试图寻找那家卖布给我的店铺,然而怎么也认不出来了。这回是工艺品大楼一对七寸长的黄杨木雕的叉羹吸引了我,长柄上镂空的花样圆活秀美,我指着就要。但售货员说只剩这一副了,并且点出在羹勺的尖端有一处碰缺了的伤,我扫兴极了,伸出的手半天不愿缩回来。
  使我有点儿闷闷的事还有几件。
  花边厂那赫然的金质奖章和满目繁花的高档装饰品使人惊叹,可车间的工人更使我难忘。她们很木然,眼睛注视着我们在精美绝伦的产品前留连,手却是不停的。在成堆成垛的台布、床罩、窗帘的背景前,陪同者告诉我:"我们这些工人家里,一条也没有的。"我一时回不出话,"种花人无花"的感慨既老又浅,然而什么时候,我们创造的文明与人民实际生活的距离不至于太远呢?
  出大门的时候,看见一个三轮车工人正与一位梳着分头的顾客吵架。一个气得发抖,说你本来讲拉到码头只要五角,怎么到半路又要加?现在船都要开了!另一个说……说什么我没听清。反正一个车上,一个车下,指手画脚,沿途演说,各自号召路人上来评理。车子往前推几步,又往后退几步,游街一样在原地巡逡,围观者只有瞅着乐的。
  这天晚上,是巴西对意大利世界杯足球赛。也许是因为见了报纸知道巴西队输惨了,也许是因为思念孩子,我没把电视看完走了出来。只见一轮血牙色的满月升起在黑黝黝的房脊和树团上。月光照着一道断墙,原本就细瘦的苇草,更显得憔悴了。我想起白天听说的常熟轶事,除了不少风雅淳朴的民俗,也还有许多叫人摇头的故事。据说,今西门大街和寺南街的交接处,在清代叫香花桥。这动听的名下却是行刑处,或斩首,或站笼,或绞决,十分残酷。行刑后还要陈尸一夜,镇压四乡。又听说有抱牌位成亲,孩子病了在街头写告示"出卖伤寒"的恶习。还听说在国民党时期,因报纸揭发了县党部某人的桃色新闻,某人竟倚仗权势迫使常熟城内八报同封的"豪举"……许是心情的关系,我在月下走着,忽然地觉得这城负荷太重,所知太多,也太破败太陈旧,连静谧也带着沉闷的份子。虽然现代化的风已经吹到这里,虽然不少人家的屋顶架着黑蜻蜓一样的天线,虽然偶或也能看见豪华的旅游车在街上缓行,然终不能破除它的寂寥。但,也许这正是常熟美之所在吧?你看,刚交九点,路上就少有人声了。说句笑话吧,这里古风固存,街头巷尾连缠绵的恋人们的影子也看不到……
  使我嗒然若丧的事发生在兴福禅寺。这寺修建于春秋齐梁,气魄不小。六朝枯桂傍着干涸了的泉,幽篁并乔木一院,野岚与孤雁齐飞。往古刹深山去的一路,都见到从老远的地方赶来进香的人,多是妇女。大殿里正在敬佛,钟鼓齐鸣,香烟缭绕,那么多老太太随披了红袈裟的大和尚拜下去,又拜下去。几个匆匆赶来的妇女,年纪不过三四十吧,勒着头上脸上的汗珠,见挤不进去,返身来到偏殿观世音菩萨前,放下篮子,纳头便拜。我本来就怀着大不敬的戏谑心情在看待这一切,这时忍不住指着一只篮子说:"怎么不点香啊?这样求是没用的。"她刚从蒲团上爬起来,听如此说,全傻了眼了。"真的?"她们撒巴着两手,黑红的脸上惊得发亮的眼睛直盯着我。"真的,真的,哪个骗你!"我绷着脸一味地直这么说,并招呼同行的男同志,把预备抽烟的火柴献出来。七手八脚,惟恐不及,她们将一捆捆的香烛点燃了,在袅袅的烟雾中重新膜拜了一遍。然后,拍拍新浆洗的毛蓝布褂子,挎着篮儿,彼此轻松地笑着,牵扯着,迈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往那边去了。
  我的眼泪忽然地聚到眶里来。人们啊,你们有什么疾苦?有什么艰难?有什么出不得口的心愿?你们就这样自欺而又浑然不觉么?我自悔不该愚弄这些糊涂的心,她们那样真,而我则只是耍!何况我回头之际,看到更加瞠目结舌的一幕:原在门外晃悠的、一个不起眼的黑衣黑裤的老婆子,在我们转背之间,以最麻利和谙熟的动作,早已吹熄了香烛,正把它们往自己的布袋里装呢!大约稍事修整,一会儿就要到寺门前去卖了。连自欺的香火也并没让菩萨吃进去,香火和虔心,全被一个狡猾、贪婪、冷酷的老婆子吞噬了!我有说不出的骇然。我恨恨地感到自己是个骗子!是我让那些乡下女人怀了渴切的希望,多了明确的盼头,并且让她们平添了一种安然,像祥林嫂捐了门槛之后便一心只等否极泰来了!等于是我活活地捉了她们的手,把她们的心血填到了那可疑的黑布袋里去了!--我不敢深想,只觉风森森,竹萧萧,诵经之声隐隐约约……出寺的时候,我看见她们立在膳房之侧,正商议要不要吃一碗有蘑菇浇头的斋面……
  在常熟的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完了。
  ……车开着,公路两旁的田野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里密匝匝的稻穗正在灌浆,稻鸡在田的深处扑簌簌地飞起来。车窗外移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白墙黑瓦,高高低低,在一片绿浪中,像一撮撮张开了口的贝壳。曾家花园里腼腆的师范生,可爱的绿毛乌龟,读书台下的落叶,儿童服装厂冲向国际市场的衣裙,还有阳澄湖的乌篷,湖两岸蚁穴一样的镇子,以及饭桌上大家抢吃的血糯……等等等等,都在我眼前活动起来,互相切割,成了浑沌的一片。公路上有一辆翻侧了身子的汽车,有一架小小的修理自行车的棚户。天空是青灰色的,坠着青灰色的雨云。整个田野呈现在一种广阔、庄重、清丽而又若有所思的灰调中。这是我喜爱的颜色,不知为什么有人要把它捺上反动的记号。坦白说,对常熟城的忆念,也被这肃穆的灰调浸染了。我喜爱那里,却又感到一种不足,而且我还是没把她看清楚。
  如今,我坐在石头城闷热的小屋里,在蚊虫肆虐中遥对南方。我想,世上人大约都如此,没有厌足的时候。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世界才有了感情,有了追求,有了淘汰,有了争夺,有了更新,有了悲喜剧的产生,有了斑斓色彩的演变,有了无穷的生命的延续吧!
  唉,我真懊悔不曾把那对黄杨木雕的叉羹买回来。虽然缺了一个口儿,说不定又仍然受人称赞,而且不妨装点在壁上,当我在紧张的生活节奏中偷闲一吁,望到它的时候,让那古城的风貌像一脉清冷的水,慢慢斟到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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