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歌
作者:秦兆阳
一九九四年五至六月间,秦兆阳先生已重病在身,仍然没有停止他的思考,以下的文字,由他的女儿记录于协和医院病床前。
每天我睁开睡眼,看见白色的黎明印上了窗帘,就对自己发表了声明:又是新的一天,呼吸--尚在人间。挣扎在死亡线上,已经几十天了,使我这年近八十的老人,开始认识了白色的意义,他们一律穿着白色的衣裳。从八十岁的老教授,到二十岁的小护士,都把每个病人的生命当作珍宝一样,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乐观愉快,亲切真诚的语言,哪来那么自然的笑脸,对每个病人都有不同的表现,吃喝拉撒睡,洗湿擦干绝没有厌烦,他们就是这样鼓励我使劲活下去。人间毕竟值得留恋。于是我想,如果把全世界放在白色的背景上,人间会变得多么清爽;如果把每个灵魂放在白色的世界上,生活将是多么舒畅。只可惜哟,并不是所有的白色都是一样的洁白,真正洁白的颜色,反倒是要用心灵去浸染。
在病榻上,在魂梦中我独自旅行在祖国的大地上,询问追求想找到一个人生的答案:为什么我这一生极少哈哈大笑,而痛苦有时也是感动的眼泪却流了许多许多。仿佛独自旅行了几天几夜,失望了,找不到答案。然而在我苏醒的时候,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却涌现在我的心头:毕竟,你是笑在最后,虽然是带着苦涩的,当然也是庆幸的微笑。既然我能够带着这样的微笑离开人世,我还寻找什么?
既然我尚存呼吸在人间,就不能让病魔割断我与人间的关联,就应该发挥我的主动权,用我对人生的各种感念作为武器,战胜病魔对我的摧残。我一定要,存呼吸在人间。
我经历过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事。有一件最大的怪事。我千思百虑也找不到解释,有的共产党员,用最冠冕、最冷酷、最残忍的手段往死地里整自己的同志--在党章上,在马克思的著作里,哪能找得到解释?
趁残烛余光未灭,几句话要对朋友们说说,时代把我做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一些恶狠狠的正人君子,直到现在我还在照见他们的灵魂。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动机,对镜子锤击了二十余年,反而使他们原形皆现,逃不过历史的检验。既然我一生未做过什么大事,仅只是这一件就没有白活。虽然是受尽了折磨苦难,总胜于生活得平平凡凡,啊,朋友们再见。
与权奸相处,如坐针毡;与权妖相处,心受火煎。周总理噢,在多少次的会议上,听江青发言。奇谈怪论,装腔作势--今古奇观。总理噢,用什么样的语言压制住心里的愤怒,总能够表现得神态自然……我不知道历代的历史著作有多少遗漏,我总爱摸索历史缝隙,寻找深层次的答案。像周总理这样的历史巨人,处在那样尖锐复杂的漩涡里,他的特殊的心迹,包含着无限宝贵的东西。除此以外还能到哪里去寻找历史的隐秘症结,历史最深刻的评说?
那个时候留下的疑问,那些惟我独革的理论家,气势吓人的理论家,扯大旗当虎皮的理论家,打死人不偿命的理论家,杀人不见血的理论家,他们的理论有几个字不被历史所践踏,有几个字值得留下,是悲剧?是笑话?
意识,是很顽固的。你可以接受一大套先进的理论,你的社会思想可以起很大变化。但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意识,同时也在借用你的理论来营养他的生命。一旦在新的环境下,特别是当你掌握了权力以后,它会以新的使你感觉不到的方式,表现自己,发展自己,并且自命为什么主义。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总是知道,世界远没有被彻底了解。事物的复杂性,经常会超过自己的认识能力。所以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总是有所畏惧的。在无所畏惧的同时,又有所畏惧。
"爷爷,你常讲人生人生,你能告诉我人生的真正味道吗?"
"孩子,问得好,可是要回答太难了,自古以来谁敢说知道?同一条河流里的船儿,不可能走同一条道路;世界上的人们,不可能经历同一种味道,你的人生是什么滋味,只有用你的一生仔细地探寻,也许能得出挚恳的结论!"
独坐于江滨岩石之上,面对白波浩渺,神往于无所神往的渺茫之中。说无所神往,其实也有所神往,那水天之际的一片银帆,正在消失,我的灵魂。我全部的身心仿佛也随着消失了。
小河洋溢着满河的春水,带着来自上游的残冰的碎块,高高兴兴地流淌着。每一个小小的漩涡,都是一片笑意,映着蓝天白云,和两岸初春的嫩绿,流动着柔和欢快的声息。啊,春天的生机。
巨石脚下的缝隙里钻出来的几棵小草,在春风里快乐地摆晃。啊,只要是种子,就要享受一个春风里的醉意。
白云依恋着青山,久久不肯消散,其实不是依恋青山。请看,山弯弯,水弯弯,柳暗花明,锦绣人间。清淡的白云啊,她并不清淡。
月亮轻盈地移向西方,用银辉浸染着人们的梦乡。秋虫鸣奏着银铃般的碎响,从遥远传来鸟声高唱,惟有一列火车清醒地、振奋地、惊天动地地飞驰过梦一般的田野之上。等到那轰隆之声完全消失,原野也进入了安详的梦乡。
夜,深沉,星光月影。无边的寂静之中,在那天地交界之处正悄悄儿日染黎明,粉白色的新生静静的--伟大的苏醒,啊,宇宙的神韵!
我感谢高空的明月,如果没有她世界将失去多少诗意,虽然她不是宇宙中的重要角色。我钦佩海边的百丈悬崖,它们永远无言地沉思,面对千古的喧嚣绝不有所动摇。
假如没有人类,宇宙照样存在,但如果没有人类,宇宙就失去了思想。一个没有思想的庞大的宇宙,多么寂寞的世界哟。
大自然给予人类时间以亿万年计,不算短,用人类的智慧可以在地球,这个人类的鸟窝上,创造出多少不可想象的奇迹!即使地球最后终归要爆炸,也并不可惜,小孩放炮,不也是一种惊喜吗?
两只仙子一样的天鹅,轻轻落在暮色苍茫的湖心,伸长了颈子,望了望夕阳的余晖,又回头望了望东方初升的明月;我们刚刚伴随夕阳,走完了金色的归程,现在又要伴随明月,进入银色的梦境。
黄昏,夕阳以它最后的余晖,创造了永恒的美--留在远路归来的人们的记忆里,形成永远的美的回忆。啊,人生的滋味!
在病床上辗转数十天痛苦不堪,魂牵梦绕却常常是童年的故乡,故乡的童年。
夏夜,躺在大门口冰凉的竹床上,全身赤条条精光,满耳是田野里热闹的蛙声,眼望天空,繁星布满,身边是阵阵清风,是母亲在为我挥扇,我渐渐地溶进了星光、蛙声和清风交织的梦境。
清晨,只要往大门口一坐,就面对着一幅壮阔的画面,姿态雄奇悠远,块块色彩斑斓,条条线条雄健,青苍的松林片片,灰蓝色的石崖点点,竹林掩映着远村的屋角墙垣,还有碧如镜的宽阔的田畈,小桥流水,大路小路曲折弯环。这一切千变万变的,迷住了我童年的心田,但更迷人的是春天的迷蒙细雨,壮阔的迷蒙,把这一切一切都笼罩在迷蒙之中。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天光地色,明明暗暗。噢,壮阔而又温柔,囊括一切的慈爱,无限细腻的情怀,我的心魂也消融在这壮阔的迷蒙之中了。直到今天,我已是年近八旬的老人,还不能把我的心魂收了回来。啊,壮阔的,迷蒙的美!
我曾迷醉于故乡的春天,那是童年的绿色的梦,是片片秧田里新插的秧苗娇嫩的绿色。但是春天使我心醉。还在更早的时间,是正月雪霁后的早晨,我偶然发现,后门外桑树上紫绿色的嫩芽。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欢喜得颤动起来了。从此我就喜欢注意桃树上花朵的蓓蕾,路边野草尖利扎手的幼芽。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要为之心动。故乡噢,你就是这样,有情无情地感染了我这个人,跟我发生了难以割舍的深情。
我也曾迷醉于故乡的秋色,那是金红色的童年的梦,满山遍野,金黄,金红,故乡沉醉在彩霞中。有一天,我无意中躺在一棵大枫树下,红色的落叶成了我舒适的眠床,不觉间就睡着了。醒后睁眼一看,呀,树顶上红叶烧天,把天映衬得更蓝,蓝得耀眼,白云片片,冉冉地移动中。静,树静,天静,山野静,人间没有一点声音。两片红叶从树上摇摇晃晃地飘了下来。我忽然觉得,这铁杆冲天的大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连这静静的大山和天上的白云,总之整个世界都在想什么事情。故乡噢,直到老年我才明白了,你是在沉思每一个儿女的命运。如今你还在思念我这个远离故乡数十年的游子。你知道吗,在暮年,我是多么想你哟。
那时我很年轻,黎明时分,提着一个小破箱子走在门前池塘的岸上,想要赶上去汉口的轮船。村庄还沉静在睡梦里。我回头一看,大门口站着母亲的身影,手搭凉篷,在目送着我。是叮咛,是鼓励,是怜悯,是希望。在黎明的微光里,是那样深邃。如今,我已年近八旬,仍然,常常记起,原来这目光凝视了我一辈子!
在这个世界上,
我最羡慕的是
山野上空的飞鸟,
高天阔地间的快乐的精灵,
春之神自由的儿女,
自然景色的天然占有者,
时间空间的充分享受者。
为了无限美好的情怀,
我多想
尽情地
舒畅地
响亮地
歌唱一曲无忧的诗歌。
鸟类之间没有战争,
比起人类的痛苦忧患来,
它们的忧患微不足道,
做一只小鸟是多么快活!
小时候,
我无数次梦见自己飞上了蓝天,
跟鸟儿们一起狂欢,
一起歌唱。
在二十年最痛苦的岁月里,
我还多次做着飞翔的梦。
甚至幻想
发明一个自我操作的飞行器,
投向自由蓝天的怀抱。
如今
我已是年近八旬的老翁,
那一切的旧梦都成了泡影,
然而我
仍然羡慕蓝天上飞行而过的小鸟。
不过,我也曾一再地询问自己,
如果人真有灵魂,
如果下辈子可以重新投生,
我是否愿意变成一只小鸟?
奇怪的是,我的内心深处总回答着:
"不。"
为什么?
人噢,
不如鸟儿在天空上那样快活,
也没有野兽在山林中那样自由。
然而,
人有最宝贵的东西--
智慧,创造一切的智慧。
还有
自由驰骋的思维,
宽阔无比的想象。
整个宇宙都在人的思维活动里,
要揭开所有的秘密。
为了那思维和想象,
我曾付出过沉重的代价,
经历了奇特的遭遇,
奇特的不幸。
自古以来人类有过多少这样的不幸。
人噢,你是如此的难以做人。
自由创造与辛劳痛苦,
总像是孪生姐妹。
每逢想到这些,
人们总禁不住热泪从心中涌出。
然而我后悔吗?
回答仍然是一个字:
"不!" |